“退一萬步，我們可以努力把大宋禮法廣布于四海，將每件事都考慮得十分謹慎、精細，然而，人力有時而盡，海上幾千年來已經(jīng)有一套完整的規(guī)矩，我們另起爐灶這一套，能不能更配合海上的天理？我看未必。一人之智焉能敵千萬年人之智，說不定比原來更加不堪。”

“可是，”李蕤責(zé)問道：“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和蠻夷有什么區(qū)別啊？”

“有什么區(qū)別？”..

趙行德一字一句地重復(fù)道，他面色冷峻，仿佛在禮部面對州學(xué)學(xué)政的質(zhì)疑，緩緩道：“吳太伯，太伯之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周王季歷之兄，季歷子即文王姬昌。太王知姬昌賢，yu傳位于季歷而及姬昌，于是太伯、仲雍讓賢而奔荊蠻，荊蠻人欽佩二人道德，追隨歸附的有上千家，立太伯為君，方有吳國。太伯、仲雍，皆古之圣賢，太伯三讓天下，孔子贊之曰‘至德’。讓賢季歷而及姬昌，方才有周朝八百年。然而，太伯死，仲雍嗣之，斷文身，贏以為飾。這二人所為，和蠻夷沒區(qū)別嗎？”

“斷紋身，畢竟只是表象。”李蕤反駁道，“吳太伯，仲雍，怎么與蠻夷沒區(qū)別。”

“吳國可不是什么禮樂之邦，斷紋身皆是表象，那什么才是神髓呢？”趙行德若有所思道，“難道不是太伯、仲雍得了周禮之神髓，以荊蠻之德，配荊蠻之道，方才能立國于荊蠻之地。后來以區(qū)區(qū)吳國，西破強楚，入郢都，北威齊晉，為春秋霸主之一。如果不是吳仲雍斷文身，贏以為飾，在荊蠻之地，恐怕連生存都困難吧？”..

李蕤沉默不語，吳國斷文身，王位兄死弟及，已近蠻夷。而吳之后又有賢人季札，再三讓其國，可見太伯的諄諄君子之風(fēng)未曾斷絕。若說吳人與蠻夷無異，那確實又說不過去。他心中模模糊糊，似有所悟，卻又不甚明晰，不禁問道：“那以元直所見，以德配天之說，中國與蠻夷之分，什么是皮毛？什么又是神髓呢？”

“也許吳太伯知道。”趙行德?lián)u頭道，“可我卻不知道。或者說，不確切知道。某種意義上說，多做做錯。正因為如此，水師經(jīng)略西南南海，我只能盡可能少去變動海上的規(guī)矩，盡量依照海上原有的規(guī)矩去行事。就如你所知一樣，水師整訓(xùn)這些俘虜，最重要的便是教導(dǎo)他們軍法軍紀，立規(guī)矩。但這些規(guī)矩，和海上原有的規(guī)矩相比，只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除了最少的必要的堅持之外，西南海上還有很多很多明的暗的規(guī)矩，都是我們要去順應(yīng)，而不是對抗的。而適應(yīng)這些規(guī)矩，第一步便是要知道規(guī)矩，這就用得著捍海營的人了。”

“既然有所堅持，哪怕最少地變動規(guī)矩，”李蕤困惑不解道，“也和原先千萬年人所遵循的規(guī)矩不同，這也可能忤逆了西南海上的天道吧。那你的說法，豈不是前后矛盾。若你能做到一點堅持，為何又不能做得更多，使中原的禮法真正廣大到西南海上呢？”他盯著趙行德，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到答案似的。這種天道人德的的抽象問題，即使在學(xué)士府中，李蕤也很少與人談?wù)摚藭r竟似受了趙行德的感染一樣，困惑之余，心情似乎也有些興奮起來。

“若天道一樣，人德自然不變。”趙行德?lián)u了搖頭，沉聲道，“可是，天道不同呢？”

“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李蕤失聲到，“天道怎么會變？”

“天道有常，確實不會變。”趙行德無數(shù)次回答過這問題。

“但是，當下和千萬年前，天道也確實會有些小小的不同。”他看著李蕤迷惑不解的神色，緩緩道，“先，天道并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蘊含于天地萬物之內(nèi)，若木遇火則燃，若穿衣吃飯，皆是一定道理，此道理亙古有之，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是為天道。天道雖然不會變，但今世與千萬年之前，或與千萬年之后，確實是有不同的。千萬前，世間沒有火炮，沒有炮船，沒有一個國家能夠組織起如此強大的艦隊，自然也就沒有和這些相連的道理。而今時今日，有了這些多出來東西，自然也就有多出來的道理。”他看著李蕤，沉聲道，“以此天道為根基，自然也就有了重新制定規(guī)矩的空間，以德配天，新立的規(guī)矩，這就是新的人德。”

“既如此，何不能將中國之禮法廣布于四海之上呢？”李蕤反問道。

二人間的討論，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點。

“人力有時而盡。“趙行德嘆了口氣，不假思索道：“火炮厲害又如何？從一地到另一地，短則數(shù)月，長則年余，距離和時間都沒有變。漫漫長途，驚濤駭浪，暗礁莫測，這些都沒有變，原先海上的道理自然也都還在。與海洋本身的威力相比，堅船利炮不過是多了一點小小的道理而已。你我有何德何能，敢說以中國之禮法，取代海上原來的規(guī)矩呢？”他喝了口茶水，嘆道，“我本心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然而，國家大事，只能順天而行，不可逆理而為。否則，便是一人得快意了，天下人十之仈激u都不快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