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堅微微一笑,看向座中,當即有位叫董向的儒生反駁道:“周武王以正討逆,若有識之士都如伯夷叔齊二人,置天下百姓于何地?”楊秀不服道:“倘若此說,如五胡亂華時,觍顏事敵,披左衽之輩,皆可以此遮羞也!”董向道:“東拉西扯,周室豈能與狄夷相比。”二人互不相讓,怒目而視。眾儒生卻都看向上座的黃堅與朱森。
這時,黃堅語意沉重道:“此乃亡天下與亡朝代之異也。當殷周易代,五胡亂華之時,是亡天下也,不食周粟而死,并非以死殉商紂暴君,而是以死殉殷商之天下。是故殷商之民敬之,周室亦不得不褒之。而比如漢承秦祚,隋唐易代,我朝太祖受天下于后周。易姓改號,而天下之禮儀、倫理、制度皆未大變,中國仍為中國人之中國,是亡朝代也。周人與殷商,中國人與胡人,習俗不同,倫理不同,制度不同,伯夷叔齊非為殷周而盡忠,乃忠于殷商之天下。隋臣亦有煬帝者,卻是不能與伯夷叔齊等同。為官者,所食之祿,皆是民脂民膏,當忠于天下之任,不可自目為一家一姓之奴婢。為官之道,正孟子所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眾儒生雖然都讀過黃舟山的書,但當面聽到這振聾聵之語,心情還是不同。不少人臉上流露出激動之色。若是咬文嚼字,古時之臣字與奴婢同義,臣為君之奴。所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死則為不忠。漢朝以后,臣后面加上了子,這忠孝之道,臣子君父并稱,講的是事君如侍父,否則便是不忠不孝之人。更有一些儒人,以君為陽,以臣為陰,解說臣子侍奉君主,便如妻妾侍奉男人一般。士子們自幼束讀書,正心誠意修身,讀的便是這些學問,心下未免沒有疑惑。一接觸到黃堅著述,為官者,為天下之臣,為萬民之臣,非為一家一姓之臣。君與臣之義,不過是協力擔當天下之任而已。便等于將自身從君王之奴婢妻妾的自我認同里解脫出來。從內里擺脫低眉順眼的陰柔之儒,轉而成為以天下為己任的丈夫之儒,這種內心的解脫與歡快,實不足與外人所道也。這也是黃堅真正的學生稀少,學說卻流毒天下的原因,也是黃舟山為人所攻訐,最終從太學去職的根本原因。
然而,黃堅雖然可以上溯到孔孟之道,卻不是漢代以來的儒學主流,連去世的楊時夫子,當朝樞密邵武,禮部尚書秦檜,禮部侍郎鄧素等人都對此不遺余力的質疑,只是因為黃堅的風骨和名聲,才沒把他歸入奸邪一流。黃堅自從創立這派學說以來,以學問通達,辯駁無礙聞名,然而真正的門人稀少,朝臣官員中,只有鴻臚寺少卿李若冰算是正式的門人。而在師從黃堅之前,李若冰已經是清流官員中的后起之秀。他以太學考核第一出仕,還是陳東、鄧素等人的前輩,為人又端方謹慎,儼然也是一位名士。其他士子若是公然聲奉黃舟山之學,那等于自絕于仕途。而若能與其論辯,則很可能得到朝中權貴的賞識。
果然,黃堅話音剛落,便有名叫許應元的儒生站起來道:“縱然黃先生舌燦蓮花,晚生秉持君臣父子之正道,卻是萬難動搖。”黃堅還未回答,另一名叫崔實的儒生起身道:“先生立論甚高,卻無一字實著,我朝北有遼國侵占幽云十六州,西有夏國占據關中虎視眈眈,空死天下不死君王又有何益?”
兩人口氣不善,眾士子一片嘩然,朱森臉色一沉,這二人都不是竹林書院的人,也不知是否是想要借此揚名的。黃堅倒不以為忤,他微微一笑,正欲回答,書院門外卻有人冷冷地沉聲道:“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又曰三人行必有我師。許先生自稱秉持正道,萬難動搖,可是比夫子還要強上三分了。”
許應元臉色微變。孔子尚且孜孜求道,他再如何狂妄,亦不能自稱完滿。許應元暗暗后悔適才將話說滿了,歷代先賢關于忠君之道的論著無數,隨便引用幾句,也比自稱秉持正道要強。若是邵武、秦檜等朝中巨擘這么說倒還說得過去,此刻被人刻意這么一引,頓時顯得自己太過狂妄。當著前輩宗師黃舟山之面,自稱自己秉持正道,隱隱暗指對方是奸邪之說,這“狂生”之名是逃不過去了。
想到此處,許應元的臉色有些青,他和眾人一起朝書院門口看去,這時門外的書生紛紛讓開道路,只見一青袍儒士站在門口,這人面色微黑,沒有蓄胡須,臉上刮得鐵青,雙目湛然中帶有一股凜然之威,令人感覺到微微的壓迫。他腰間只掛了一枚玉佩,而沒有帶劍。若是佩劍的話,則更像是武將而非儒生。他的身后跟著一位女眷,頭戴帷帽掩藏著容色,幃帽邊沿垂下的白紗卻透出身形婀娜。
作者:元吉在努力多更,爭取把書寫好,希望能有更多人喜歡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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