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行事向來果斷,自覺不如行德,居然真的將自己主旨為“倡禮樂以懷遠人”的文章燒了,考校策論的時間原本就短,最后只胡亂湊了一篇交了上去。別人都忐忑不安地等著此次上舍生考核的等次下來,反而是他最為瀟灑,他心里認定行德的文章定是第一,竟然比行德本人還要篤定。
趙行德原本還有些自信,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國子監(jiān)都沒有放榜公布上舍生此次考試的結(jié)果,心情也不免有些忐忑起來。他利用當今官家好大喜功的心理,在“拓海十策”中畫了一個大大的餅,稱只要按照他的計策行事,不出二十年,大宋可以拓展海疆數(shù)萬里,組織移民海外可以開墾良田無數(shù),人地皆盡其利,朝廷坐享萬國物產(chǎn)豐饒,府庫充盈,又得強盛海軍之助,只需假以時日,必定一統(tǒng)天下而致太平。
趙行德還在這策論中暗藏了一個小小的心機,因為當朝官員眷戀都闕繁華,都不愿赴遠處為官,若是依了趙行德之策,赴遠國擔(dān)任藩屬之地的都督等職,必將被絕大多數(shù)官員視為畏途,而趙行德則希望爭取到這樣一個職位,只需著意經(jīng)營鞏固,無論朝政如何變動,他都有了一個根據(jù)地和退路。
然而,他自量在“拓海十策”中提出的一些做法還是過于標新立異,雖然官家當前重用的新黨,可是否能夠接受,還是未知之數(shù)。隨著時日的推移,早就該布的考核成績一直都沒有下來,眼見著太學(xué)的同窗們個個都坐臥不安,趙行德心中的忐忑之意也越來越強烈了。
“榜了,榜了!”正當所有的太學(xué)生幾乎以為此番考核不會榜的時候,偏偏卻榜了?!翱烊タ矗 壁w行德隨著陳東、鄧素、張炳等同窗擠在人群之中,費勁地上下搜尋著,幾乎將眼睛睜大一倍,連胡亂拼湊一篇文章的陳東也名列第十三名,卻卻根本沒有趙行德的名字。
“不可能!”陳東為趙行德鳴不平道,“以元直之才,絕不可能名落孫山!”他話音才落,卻激起了更多人的共鳴,“對嘛!我怎么可能沒有名次!”“這策論真的是官家御覽的嗎?”“公子我才高九斗,絕對是這榜文搞錯了!”
眼看眾士子都大聲鬧嚷起來,似乎要扭住負責(zé)榜的太學(xué)裴學(xué)正不放,裴學(xué)正這才急了:“急什么!急什么!”一邊推開眾人,一邊費力地從懷中掏出另一張榜文,“還沒有貼完呢,這才是甲等的!”說完慢條斯理地在原先貼好的乙等和丙等榜文之側(cè),貼上了考核甲等的榜文,那榜文剛剛展開,“趙行德”三字便躍然而出,高踞榜!
“中了!元直是第一!”陳東的表情似乎比趙行德還要夸張,據(jù)說太學(xué)考核甲等的前十名都是官家親自點出,算是正牌的天子門生,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就會放官出仕,此后仕途也是如有神助的。
趙行德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紅紙金字的榜文,他想過自己會中甲等,但絕沒有想到居然是甲榜第一,還未來得及細細思索,“元直兄,恭喜恭喜!”“天子親手簡拔的頭名??!”,“必是鳳池候選!”“今后可不要忘了我等同窗啊!”周圍鬧嚷嚷一片的賀喜聲已經(jīng)把他淹沒了。
太學(xué)博士李格非當天便得意地將行德考試第一的消息告知了家人,并拿出了珍藏了二十幾年的狀元紅,置酒為行德慶賀,李府尚在待罪的大公子李若冰當初便是太學(xué)上舍生考試第一,今日李府的準姑爺趙行德又得第一,已成為一時佳話。
李若冰也未料到行德居然如此了得,他特意將行德所做的“拓海十策”找來拜讀了一遍,不禁嘖嘖稱奇:“朝廷所謂懷遠國之策,大抵不出以兵威之,以利誘之,以恩德懷之,以禮義結(jié)之數(shù)種成法,只是那些蠻夷之國忽叛忽降,由于道路遙遠不易討伐,很多時候朝廷都是忍了下來。”李若冰曾經(jīng)在北方縣郡為官,曾經(jīng)聽說過許多蠻夷部落忽叛乎降,朝廷亦無可奈何的情況,覺得趙行德這篇策論中有些內(nèi)容同樣可以同來對付6地上的蠻夷,“元直居然別出蹊徑,雖然‘別物產(chǎn)’之法可能會耗時長久,卻恰似釜底抽薪,令蠻夷之族不得不侍奉中國,愚兄佩服?!?
因為晁補之、李格非的大力奔走,國子監(jiān)祭酒楊時、左司諫陳瓘等清流名宿都上奏章彈劾鴻臚寺,以為李若冰身為都亭西驛監(jiān)官的本職乃是照顧大理、高麗等大宋的藩屬,雖然鴻臚寺中關(guān)于遼國使節(jié)禮儀的文書上有都亭西驛的印,但李若冰署理事務(wù)不久,當事的胥吏又畏罪潛逃,這黑鍋實在是不該由他來背?;实圳w佑似乎也想起李若冰乃天子門生,自己親手點出的太學(xué)上舍考核第一,將關(guān)于此事的各種奏折都留中不,此事便拖了下來。李若冰也一直在家“待罪”,俸祿照領(lǐng),心情反而越來越輕松下來。
“大哥過獎了,本朝以茶馬貿(mào)易羈縻大理等西南蠻族,也是如此,”趙行德謙讓道,“只是操之未免太急,最好誘使大理盡量多種植茶葉等物,少種植糧食,這樣數(shù)十年下來,只要與中國道路斷絕,其國中便是餓殍遍地的局面?!?
李若冰正待點頭稱是,李格非卻道:“元直,今后須得多讀圣人之書,莫要太尚權(quán)謀?!壁w行德忙點頭稱是,抬頭時恰好與李若冰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一絲笑意,看來這位大舅哥也沒少受岳父大人的說教。
趙行德奪得太學(xué)上舍甲等頭名的大喜,沖淡了因李若冰待罪而帶來憂愁氣氛,雖然只是家人宴飲,府上卻處處張燈結(jié)彩,到了日暮時分,顯得分外喜慶。李若雪與趙行德雖然已經(jīng)訂婚,平時反而說話的機會都幾乎沒有,此刻李若雪陪坐在旁,趙行德趁著三分醉意,欣賞起旁邊坐著的佳人容顏,她臉上騰起一團紅暈,眾人飲酒所用的琉璃盞映射出十色五光,更襯托得佳人臉若朝霞,嬌艷無匹。李格非與夫人王氏卻視若無睹般地縱容了,直令李若雪心中大感委屈。
李格非本來欲在下場科舉之后便讓趙行德與李若雪完婚,此番趙行德得了太學(xué)上舍的頭名,隨時可能被選官出仕,甚至還會出京外任,也就沒有參加科舉的必要,那么婚事也就隨時可能提前了。每思及此處,李若雪心頭就浮上幾許嬌羞和甜蜜,不知不覺,亦沉醉在行德越來越肆無忌憚的目光之中。
這一場醉直到夜深方才結(jié)束,行德酒量淺,不勝酒力,便宿在李府的客房之內(nèi)。李若雪與母親王氏一同料理完待客的安排之后,王氏看出李若雪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以為她不久便要嫁人,官宦人家的女眷,大都是要隨丈夫游宦四方的,有些舍不得家里,便笑道:“都說女人家見識短,還是你父親有見識,趙元直果真是個鳳雛子,人道是收復(fù)幽燕的大功也不如科舉頭名,他這官家欽點的甲等頭名,比殿試的狀元,也差不了多少了,比那些傍依祖萌的公子王孫好了不知多少倍。為娘的也要恭喜你嫁的好人家啊。”
李若雪正是心事重重,沒有回答,忽然聽李格非的聲音在身后道:“太學(xué)不過三千學(xué)子,上舍生只千人不到,上舍甲等頭名,又怎能和大魁天下的科舉狀元相提并論。我李家世代的進士出身,看來只能若虛來延續(xù)了?!?
李若雪與王氏回頭一看,卻見李格非端著一個白瓷的酒杯,臉上神情似笑非笑,若有憾焉,其實卻是驕傲高興之極,嘆道:“虎父無犬子,可惜趙兄沒有看到今日。”
李若雪見父親已有了三分醉意,怕父親年事已高,酒后容易摔跤,便陪著李格非卻回到書房里,卻見父親取出了三張榜文,一張是熙寧九年的進士榜文,進士出身下面,赫然有李格非、趙惕新的名字,第二張乃是年前太學(xué)上舍考試的榜文,李若冰名列甲等第一,第三張便是今日才取下來的上舍大考榜文,趙行德名列甲等第一。李格非在燈下看了這三張榜文許久,這才倦極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