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晁府出來,宋安便徑自領著趙行德前往翰林院。
“這是下官的同門師弟,趙元直。”進了宮城內翰林院各局,只要宋安打出晁補之的關系,一路通行無阻。趙行德不由得對晁補之在翰林院的人脈之廣暗暗吃驚。宋安似乎看出他心中疑慮,笑道:“朝廷制度,文官三年一遷,武官五年一轉,翰林院的伎術官卻要十年才升一階,所以師尊雖然只是從七品的太史局令,卻也是太史局內品級最高的官員之一了。更何況,以尊師在儒林和文壇的地位,就算被人陷害,擔任了太史局令,又怎能和這些翰林院伎術官等同視之。”
趙行德點了點頭,晁補之文名滿天下,士大夫中間,也是頗有朋友的。雖然人在翰林院為官,卻不是可以被隨意壓抑的雜流。他不禁想象,若是德高望重的儒林宗師楊時夫子被到翰林院來做官,連帶著他的徒子徒孫一起的話,是否會大大提升翰林院的地位,以至可與翰林學士院相抗了。有的人被官職所限制,有的人,卻不是官職所能限制的。
一路走馬觀花,趙行德倒是看到了不少令他瞠目結舌地奇怪東西,在太史局,不但有水晶磨制的放大鏡,望遠鏡,觀天鏡等物,還有一個頗為龐大的水運儀象臺,不但能觀察天象、演示天象,又能計時、報時。正當他為這龐然大物而驚訝的時候,忽然聽到儀象臺的旁邊安置的蓮花銅壺漏刻里鉆出一個青銅的小人兒,鐺鐺鐺敲起了下鐃板,聲音還不小,把趙行德嚇了一跳。
宋安見狀笑道:“這是太史局的官員為了省事,和東八作的工匠合力制作的報時鐃神,每刻種都要敲打八下。”幾乎在鐃板響起同時,不遠處的大慶殿鐘樓響起了鐘聲。陪同的太史局周直長下意識地神色一松,這東京的時刻以大慶殿的鐘聲為準,而大慶殿的鐘聲的校正,則指望著這水運儀象臺旁邊的銅刻漏,若是鐃神的報時與大慶殿鐘聲有分差的話,他就要立刻執牙牌上奏,將大慶殿那邊的蓮花漏刻給糾正過來。
自己來自后世,在這古代的翰林院里,卻顯得更像一個劉姥姥,趙行德摸頗為尷尬地抬頭看屋頂,視線卻再度凝固,沒有屋梁的穹頂上繪制了一張極為恢弘的恒星圖,數千顆恒星用虛線連成數百組,旁邊用楷書標識出了二十八星宿等三四百個星群,此時叫做星官。在恒星的下面,是密密麻麻地圖表和注釋,標注出每一組星官所包含恒星的名字,星官距星的入宿度與去極度等等。
宋安微笑著看自己這師弟目瞪口呆的樣子,他初次到太史局來見識的時候,也是這樣,大宋禁止民間私習天文,不管是士大夫還是百姓,對神秘的星空總懷著一股莫名的敬畏感,突然置身于太史局這恢弘的星圖之下的時候,無論是誰,總會在瞬間被吸引住。
“真是......”趙行德終于收回了目光,他想找出一句話來形容自己的震驚,卻張口結舌地說不出來,只愣愣地看著宋安和陪同直長周瑾。
“好了,我們去尚藥局吧。”宋安笑了笑,帶著趙行德就要離去,那直長周瑾猶豫了片刻,緊走兩步,拱手對宋安道:“宋都官救命之恩,下官沒齒難忘。今后如有差遣,但聽所命。”
“你這是?”宋安一愣,忽然想起來,擺手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他兩個心照不宣地到了別之后,趙行德丈二摸不著,宋安淡淡地低聲道:“前些日子汴梁百姓送黃舟山先生出京,這位周直長和幾個翰林院的同僚也去了,卻被開封府鎖拿,開封府的胥吏嚇唬他們說要問謀反之罪,他們的家人找到師尊那兒,我和開封府的曹參軍相熟,遞了話,給放了出來。”
他說的輕描淡寫,仿佛從開封府大牢中將幾個伎術官搭救出來真的是輕如鴻毛般的事情。宋安這刑部都官司掌管刑部胥吏增廢,謀反罪家族株連等事,雖然不夠清貴,升遷也難,卻是一個翻手要人命,覆手救人命的職司,他月月都要處理不計其數的關系,解決周瑾這明顯是被開封府小吏欺詐的案件倒確實是不值一提了。
步入尚藥局,一股混著藥味的香氣撲面而來,宮女來來回回,有的幫忙配藥,有的則等著將配置好的藥丸送到各宮,趙行德粗通醫術,仔細看那些堆放整齊的藥材,大部分到是養身理氣的方子,看來皇族中人頗為注重保養身體。在這尚藥局里,趙行德饒有興致地看美女倒是比看針灸藥材的時候多些,心下暗想,那尚食、尚衣、尚舍諸內局恐怕也是如此這般美女如云的景象,可惜只這尚藥局因為醫藥的關系屬于翰林院轄制,自己尚能來此游歷一番,其他幾個內局卻是無緣見識。他忽然想到,做皇帝,以天下的子女財帛供奉一人之欲,三宮六院卻被認為是理所當然,難怪人人都想爭這個位子。正四處打望間,趙行德忽然看到了上次清明射柳之后,代主人送給他一條汗巾的宮女也在等候拿藥丸,那宮女也恰好看到了他,美眸閃動一下,隨即垂下睫毛,佯作不識。
趙行德微微一笑,也不上前打招呼。恰在此時,宋安也遇到了熟人,對著一位前來取藥的緋色官袍的中年男人拱手道:“沈大人。”那中年男子國字臉,頷下無須,面色沉著,抬眼看了宋安一眼,只微微一笑,對他也拱了拱手,又將臉轉向在旁相陪的尚藥局的人。
沈大人對面的尚藥局鄧直長見他把臉轉過來,剛剛松弛的笑臉立刻又綻放出來,他看了宋安兩人一眼,壓低聲音道:“大人要的東西,下官已經準備好了。”說著便將一個白瓷的小藥瓶送到沈筠的手里。
沈筠借過藥瓶,鼻子里微微哼了一聲,“只因尚藥局前番用錯了藥量,錦檐府損失可不小。這次我想你們也應該長了記性。”聽在鄧直長的耳中,卻似打雷一樣,身子竟然微微抖了一下。這“牽心散”乃是一種極難配置的毒藥,人服用之后便如得了心痛惡疾,片刻后便死去。只不過若要達到人神不知的地步,用藥的量卻是要極講究的,前番皇城司索要牽心散去用,據說藥力太強,結果死人的面色青,暴露了皇城司錦檐府潛藏在遼國上京的一條暗線。這位沈公公勃然大怒,牽連了尚藥局奉御在內的十多人,從此消失不見。
“沈大人放心,此番的藥散乃是下官親自監督調好的,絕不會耽誤了大事。”鄧直長只感到背上黃豆汗已經出來了。這回他怕藥力過猛,放輕了幾味虎狼之藥,被下藥的人之后,仿佛心痛病作而死,就算是御醫來驗,也看不出絲毫下毒的痕跡。
沈筠離開之后,宋安方才松了口氣,對趙行德道:“剛才這位是皇城司干當官沈公公。”“太監?”趙行德下意識的低聲道,他見那沈筠身材魁梧,腰間掛著一柄寶劍,還以為是禁衛的武官。“這位沈公公專管偵辦謀反及里通敵國之罪,雖然品級不算高,但許多王侯將相都要避讓于他。與我也打過幾次交道,雖然是個公公,但也算勤于王事。”宋安低聲解釋道。
兩人正說話間,鄧直長已經走拉過來,宋安便對他介紹道:“鄧兄,這是下官的同門師弟,趙行德,現在是太學庠儒。”
鄧唯一臉上堆笑著拱拱手道:“原來是晁太史的高足,少年才俊。”
鄧唯一雖然是正七品,單論官階比從七品的太史局令還高了一級,也比宋安官職高。但這宋安是手握著實權的刑部都官司,晁補之乃是當世有數的文壇大家,雖然被配到太史局這種地方,但保不齊哪天官家回心轉意,就會平步青云。就算晁太史官職一直不升,他還有不少厲害的文官朋友做援手。隨意上幾道彈章,使幾個絆子,也不是區區尚藥局直長能招架得住的。鄧唯一小心陪二人說了一陣子話之后,這才轉身離去。
待趙行德完全離去后,那與趙行德相識的宮女方才輕步走到尚藥局直長鄧唯一的身旁,裝作無意地攀談起來,她乃是官家最寵愛的公主跟前最得用的人,最是伶牙俐齒,三兩語之間,便將趙行德等人的情況問了個清清楚楚,方才面帶喜滋滋地拿好了尚藥局特制的香藥丸回轉白玉宮。
白玉宮柔儀殿乃是張皇后的寢宮,張皇后所出的三皇子景王趙杞成年后已經令賜宅邸居住,而與趙杞一母所生的十六公主趙環則因為年齡尚幼,又最得寵而還住在這白玉宮里。
趙環所居的乃是柔儀殿東向的一房間,四角皆是雕刻著精美絕倫的花紋的漢白玉立柱,立柱之間是磁州官窯精心燒制的空心白瓷磚砌成的墻面,墻上是雕花描彩的木窗,窗格里裝著半透明的各色水晶片,中間是沒有一根橫梁的檀香房頂,房頂上覆蓋著敷金粉的琉璃瓦。陽光經過水晶的過濾,照進屋內,溫暖而柔和,房間中的陶瓷、玉器和和錦緞幔帳都反射出婉轉而精致的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