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里發出無聲的尖嘯,喉嚨卻像是被無形的冰手死死扼住,連一絲氣流都無法通過。眼球因為極致的驚恐而劇烈顫動,視線死死鎖在里間那巨大的玻璃隔離艙上。
她還在那里。
安靜地躺著,眼皮下的眼珠瘋了一樣亂轉,嘴角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牽動。所有的生命監測儀器依舊平穩地運行著,曲線規律地起伏,冷冰冰地昭示著她生理上的存活。
那這聲音……這聲音是從哪里來的!
它直接在我的腦子里!
陳研究員毫無所覺,他甚至又打了個哈欠,揉著發紅的眼睛嘟囔:這鬼地方,待久了真是折壽……小張,我去倒杯咖啡,你要嗎
他說著,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不要走!
我想喊他,想抓住他,哪怕只是制造一點聲音,一點屬于現實世界的、活人的聲音,來打破這直接鉆進顱腔的恐怖魔咒。但我的聲帶罷工了,手指僵在冰冷的控制臺上,像是不屬于我身體的冰冷雕塑。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打著哈欠,慢吞吞地走向休息區的方向,身影消失在儀器架的拐角。
隔離觀察區只剩下我一個人。
還有……它。
耳機里,那嘶嘶的白噪音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仿佛連虛無都能吞噬的絕對寂靜。而小琳的聲音,就是從那片死寂的深淵里浮上來的。
然后,它又響起來了。
好冷啊……
聲音更近了,仿佛就趴在我的肩頭,對著我的耳朵呵氣。那氣息應該是冰冷的,我卻感覺到一股詭異的、帶著腐爛甜膩感的微溫吹在耳廓上,激起一層密集的雞皮疙瘩。
我猛地抬手,瘋了一樣去扯頭上的耳機!金屬接頭撞擊在控制臺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耳朵驟然暴露在實驗室冰冷的空氣里。
但是——
沒用。
那聲音沒有消失。
它不再通過耳機傳遞,而是直接、清晰地、轟鳴般地響徹在我的腦海深處!甚至比之前更加響亮,更加迫近!
叩。
叩叩。
那濕黏的、緩慢的敲門聲也回來了!不再是隔著一扇門,而是……就響在我的頭骨內部!每一次敲擊,都震得我的顱腔嗡嗡作響,帶來一陣陣生理性的惡心和眩暈。
我驚恐地抱住頭,手指死死摳住太陽穴,指甲陷進皮膚里,幾乎要掐出血來。沒用!一點用都沒有!
為什么不開門呢
小琳的聲音帶著哭腔,那哭腔扭曲變形,摻雜著一種絕非人類能發出的、細微的摩擦音,像是無數節肢在黑暗中窸窣刮擦。
讓我進去吧……
里面……暖和……
我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晃動。冰冷的白色墻壁上似乎有陰影在蠕動,像是一片巨大而無形的、黏稠的污漬正在緩慢暈開。儀器屏幕上那些滾動的數據和波形,在我劇烈顫抖的視線里,扭曲成了一串串無法理解的、褻瀆的符文。
我知道發生了什么。
感染。精神污染。那封存的、禁忌的腦電波信息,它找到了新的、更直接的宿主。它繞過了所有的物理屏障,所有的安全協議,直接在我聆聽、我恐懼、我產生共鳴的那一刻,錨定了我的意識!
它不需要音頻文件了。它就在我這里!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我。我想逃跑,想尖叫,想砸碎眼前的一切,但我的身體被無形的鐐銬鎖在了這張椅子上,除了劇烈的顫抖,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動作。我只能徒勞地睜大眼睛,看著里間隔離艙里那個源頭。
她依然安靜地躺著。
但就在我的注視下,在那片扭曲晃動的視野中,她放在身側的、插滿各種傳感器線纜的右手,那只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
她的食指,極其輕微地,動彈了一下。
指尖微微抬起,又落下。像一個無意識的抽搐。
又像是一個……
敲擊的動作。
啊——?。。?
一聲極度恐懼的、破了音的尖叫終于沖破了我的喉嚨,嘶啞得不像人聲。我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因為動作太過劇烈,帶倒了椅子,它重重地砸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我顧不上這一切了。腦子里那持續不斷的敲門聲和哀求聲幾乎要把我逼瘋!我轉身就想逃離這個地獄般的地方,沖向氣密門的方向!
腳步踉蹌,呼吸急促得像破了的風箱。
就在經過隔離艙側面的監控探頭時,我眼角的余光無意中掃過了旁邊一個副屏——那是門口高清攝像頭實時傳送回來的畫面。
畫面里,映出我正倉皇沖向氣密門的、扭曲蒼白的臉。
而在我身后……
屏幕里,我的肩膀后面,緊貼著我后背的空氣中……
模糊地、扭曲地……
映出了一小片詭異的、非人的陰影。
像是一縷濡濕的、粘連在一起的頭發。
又像是一截蒼白腫脹的、不屬于人類的手指輪廓。
正輕輕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不——?。。?
我發出最后一聲崩潰的嘶嚎,整個人徹底失去了控制,瘋狂地撲向氣密門邊的緊急開門按鈕!什么程序!什么隔離協議!全都見鬼去!我要出去!立刻!馬上!
我的手指顫抖著,狠狠拍向那個鮮紅色的按鈕!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的前一毫秒——
腦海里的所有聲音,敲門聲,哀求聲,摩擦聲,瞬間消失了。
徹底的、絕對的寂靜。
連同那搭在我肩膀上的冰冷觸感,也一同消失了。
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只有我粗重恐怖的喘息聲在過分安靜的實驗室里回蕩,還有心臟快要撞碎胸骨的狂跳。
我僵在原地,手指還懸停在緊急按鈕上方,整個人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寂靜而懵了。冷汗順著我的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刺得生疼。
結……結束了
它放過我了
巨大的、虛脫般的僥幸感還沒來得及涌上……
小張
陳研究員的聲音突然從休息區方向傳來,伴隨著他逐漸走近的腳步聲。你沒事吧我剛才好像聽到什么東西倒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正常無比,帶著剛剛喝過咖啡后的些許清醒。
我猛地轉頭,看到他正從儀器架后面繞出來,臉上帶著疑惑和一絲剛被驚擾的不滿。
陳工!陳工!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無法控制的哭腔和顫抖,語無倫次地指著里面,聲音!她說話了!在我腦子里!還有……還有肩膀上!屏幕上!你看屏幕!
我瘋狂地指向那個門口監控的副屏。
陳研究員皺緊了眉頭,快步走過來,先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精神失常的人,然后才順著我顫抖的手指看向那塊屏幕。
屏幕上只有空蕩蕩的實驗室門口區域,光線明亮均勻,沒有任何異常。甚至映不出我剛剛站在那里時身后的任何影子。
屏幕上什么也沒有啊。陳研究員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明顯的不悅和審視,小張,你是不是太累了出現幻覺了我就說這地方待久了……
不是幻覺!我激動地打斷他,幾乎要跳起來,我真的聽到了!她讓我開門!說外面冷!敲門聲!就在我腦子里響!還有……我急切地想向他描述那恐怖的觸感和屏幕上看到的陰影,卻發現語在那極致的恐怖面前如此蒼白無力。
陳研究員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盯著我,眼神里的懷疑越來越重,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和……疏遠。他慢慢后退了半步,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把冰刀刺進我的心臟。
小張,他的語氣變得異常嚴肅,甚至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冰冷,你需要冷靜。立刻。我建議你先出去透透氣,這里的壓力太大了。但是,他加重了語氣,目光銳利,在你冷靜下來之前,關于你剛才可能出現的……‘幻覺’,絕對不能對任何人提起。這是紀律,明白嗎
紀律。保密協議。那些鮮紅的印章和嚴厲的警告瞬間壓垮了我。我知道,再說下去,等待我的絕不會是理解和幫助,而更可能是某種心理評估甚至是強制隔離。在他們眼里,我已經不是一個可靠的同事,而是一個精神不穩定、可能泄露機密的危險因子。
巨大的恐懼和孤立無援的絕望瞬間攫緊了我。我張了張嘴,所有辯解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最終只能化作一陣劇烈的、無法抑制的顫抖。我看著陳研究員那雙不再有絲毫信任、只剩下警惕和公式化冷漠的眼睛,一股比剛才聽到那聲音時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從脊椎骨縫里鉆出來,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
他不再看我,而是拿起內部通訊器,壓低聲音快速說著什么:……控制室,我是陳明,b7觀察區需要臨時支援,張研究員似乎有些……過度疲勞,需要暫時休息……
我的世界在他冰冷的話語里徹底崩塌、陷落。
完了。
他們不會相信我的。
沒有人會相信我的。
而它……我知道,它還在。它只是暫時隱藏了起來,像最耐心的獵人,等待著下一次機會。它已經選擇了我。
陳研究員結束了通話,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朝氣密門方向抬了抬下巴:走吧,小張。我陪你去休息室。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我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挪地跟在他身后。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個冰冷的知識在反復回蕩:它選中了我。它在我里面。
經過主控制臺時,我的目光絕望地、最后一次投向里間的隔離艙。
小琳依舊靜靜地躺著。
但就在我目光投過去的瞬間——
她那只蒼白的手,放在身側的右手。
食指,再一次地。
極其清晰地。
抬起。
然后落下。
輕輕地。
敲擊了一下身下的床墊。
叩。
與此同時,那消失的冰冷觸感,再一次清晰地、輕柔地,落在了我的后頸上。
像是一縷濕透的頭發。
又像是一根冰冷的手指。
輕輕地。
點了點。
腦海深處,那少女般沙啞卻冰冷入骨的聲音,帶著一絲扭曲的、滿足般的笑意,悄然響起:
謝謝……
你聽見了。
……
氣密門在我身后沉重地、緩緩地關閉,將里面所有的光線和儀器嗡鳴徹底隔絕。
門外,是更長、更冷的走廊。
燈光慘白,照不見盡頭。
那冰冷的觸碰,緊貼在我的皮膚上,再也沒有離開。
而遙遠的、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敲門聲,開始在我靈魂的最深處,緩慢地、濕黏地、一下下地……
回蕩開來。
叩。
叩叩。
永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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