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404宿舍,挨著走廊盡頭那扇永遠鎖著的防火門,夏天陰涼得像是自帶空調,冬天卻連呼吸都能帶出白霧,墻壁上總凝著一層薄薄的水珠,帶著一股洗不掉的、鐵銹和塵土混著的陳舊氣味。
開學第一天,學姐幫我搬行李上來,臨走前扶著門框,指甲無意識地刮著掉漆的木紋,眼神飄忽地又叮囑了一遍那些老生常談:晚上睡覺前記得檢查門鎖,水電用完了及時關……還有,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半度,像是怕驚擾了什么,最重要的一條,不管誰問起,都得記住——凌晨三點,如果聽見有人敲門,千萬別開,也別應聲。裝睡,就當什么都沒聽見。
我,小琳,當時就笑了出來,胸腔震動的聲音在空蕩的宿舍里顯得有點突兀。學姐,這都什么年代了,還興這套哪個學長編出來嚇唬新生的吧怕我們半夜跑去聯誼我擺擺手,把沉重的行李箱拖到靠窗的下鋪,再說了,真要有啥,咱們這破門,一腳就踹開了,守這規矩有啥用
學姐的嘴唇抿了一下,那點欲又又止的神色最終凝固成一個有點僵硬的微笑。反正……規矩就是規矩。記住就行了。她沒再多說,幾乎是逃也似的走了,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響得格外急促。
我確實沒往心里去。大學的新鮮感像潮水一樣涌來,社團、課程、新的朋友,哪一樣不比一條虛無縹緲的宿舍守則來得真實我甚至把它當個笑話講給同寢的室友們聽,她們也跟著笑,只有睡在我上鋪的蘇婉,笑完之后小聲補了一句:我好像也聽我老鄉說過,這棟樓是有點邪乎,說以前出過事……
哎呀,都是自己嚇自己!我滿不在乎地打斷她,順手把桌上那本《星際探索與地外生命猜想》塞回書架。這本書我翻得爛熟,里面那些關于冰冷宇宙、奇異生命形態、超越理解的存在的描述,比一條校園怪談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日子就這么過著,直到那件事發生前,一切都平常得令人乏味。
改變發生在一次深夜閑聊之后。那天晚上宿舍熄了燈,我們不知怎么又聊起了那條三點敲門的規矩。她們幾個雖然也說不信,但語氣里總藏著點怯意。我那時不知哪來的一股逆反心理,也許是白天專業課被教授駁斥了關于外星寄生蟲的設想心里憋著股火,也許是單純厭倦了這種重復的、小心翼翼的氛圍,一股極其強烈的、近乎挑釁的沖動攫住了我。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木板床發出吱呀一聲怪響。
說了我不信這個!我的聲音在黑暗里顯得特別響亮,甚至蓋過了窗外細微的風聲,我現在就等著三點,我倒要看看,能有什么玩意兒來敲我的門!不僅開門,我還請它進來喝杯熱水呢!
宿舍里瞬間死寂。幾秒后,對床的李麗探出頭,聲音發顫:小琳你瘋了!別亂說啊!
誰亂說了我梗著脖子,心跳得又快又重,像是在給自己壯膽,你們看著好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更像是一種表演,一種急于證明自己無所畏懼的、幼稚的表演。我設定了一個凌晨三點的鬧鐘,手機屏幕那點幽藍的光映著我發燙的臉。等待的時間漫長又黏膩,我其實中途后悔過,但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掐滅了這點悔意。
鬧鐘準時嗡嗡震動起來,像一只困在枕頭下的蜂。
幾乎就在同時——
叩。
叩叩。
敲門聲真的響起了。
極輕,極慢,帶著一種奇怪的濕黏感,好像敲門的手指上沾滿了粘稠的糖漿,每一次落下都帶著細微的、令人不舒服的粘連和拖沓。它不像是骨骼敲擊木頭的清脆,更像是什么……軟體組織緩慢、固執地碰撞門板。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表演欲和好奇心瞬間被一種最原始的恐懼覆蓋得嚴嚴實實。黑暗中,我死死盯著那扇門,連呼吸都屏住了。我能感覺到上鋪的蘇婉也醒了,她身體僵直,連一絲顫抖都不敢發出。
那敲門聲停了一下,像是在等待。
宿舍里靜得可怕,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撞著耳膜。
然后,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叩。
叩叩。
這一次,似乎更清晰了一點,更近了一點。門外的東西好像貼得更近了。那股沒來由的恐懼攫緊了我的喉嚨。但緊接著,白天被駁斥的羞惱、那種被看輕的憤怒,還有那點可笑的、不愿認輸的執拗,混合成一種極端不理智的情緒,猛地頂了上來。
憑什么憑什么我要怕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
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
我幾乎是跳下床的,光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激得我汗毛倒豎。我沖向門口,背后傳來蘇婉極力壓抑的、帶著哭腔的驚呼:小琳!不要!
我的手已經抓住了冰冷的門把手。
誰啊!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了!我朝著門外吼,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得尖利失真,同時手下用力,猛地擰開了門鎖——
門開了一條縫。
走廊的聲控燈沒亮,外面是濃得化不開的、沉甸甸的黑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飄了進來,像是暴雨前泥土的腥氣,又混合了某種金屬放置過久的鐵銹味,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蛋白質腐敗的甜膩。
門外什么也沒有。
空的。只有那股味道盤桓不散。
我僵在門口,心臟還在狂跳,但一種虛脫般的茫然和事后涌上的強烈后悔瞬間淹沒了我。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么
就在我愣神的那一兩秒里,仿佛有一陣極細微的風,貼著地,冰涼地掠過我的腳踝,鉆進了宿舍。
一切發生得無聲無息。
我猛地關上門,反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喘氣,手腳都在發軟。
沒事……什么都沒有。我對宿舍里嚇得不敢出聲的姐妹們說,聲音抖得自己都聽不下去。
后半夜再無動靜。但我睜著眼直到天亮,總覺得那股鐵銹混合著腐甜的怪味,一直縈繞在鼻端,揮之不去。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尖叫聲驚醒的。
陽光刺眼,但宿舍里冷得像是冰窖。蘇婉和其他人圍在我的床前,臉色慘白如紙。
我試圖坐起來,卻發現身體沉重得不聽使喚,脖子像是生了銹的鐵軸,只能極其緩慢地轉動。視線也有些模糊,她們的臉在我眼中像是隔了一層晃動的污水。
小琳!小琳你怎么了!你別嚇我們!蘇婉的眼淚滴在我的被子上,洇開深色的圓點。
我想說我沒事,就是沒睡好,但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般的聲音。一種冰冷的麻痹感正從四肢末梢飛快地向軀干蔓延,像是有無形的冰線在我血管里編織著一張凍僵的網。
她們驚恐萬狀地叫來了宿管阿姨,然后是輔導員……混亂的腳步聲、嘈雜的人聲、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磨砂玻璃。我能感知到,卻無法做出任何回應。
那片玻璃越來越厚,越來越冷。
最后的光亮和聲音也消失了。
徹底的、絕對的寂靜和黑暗包裹了我。
……
再后來,是一些支離破碎的、來自外界的感知碎片。
我聽到醫生用困惑不解的語氣說:……生命體征穩定,但大腦皮層活動極度異常,類似持續深度噩夢狀態……無法解釋……從未見過……
植物人……有人沉重地宣布。
儀器規律的、單調的滴答聲。
似乎有穿著西裝、表情嚴肅的人來看過,低聲交談著……樣本檢測結果……體內發現未知微生物……結構前所未見……非地球已知任何一種寄生蟲……具有極強神經侵染性……疑似……地外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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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的、壓低的抽氣聲。
……高度機密……絕對不能泄露……
再后來,我感覺到移動。我被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更冷,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還有一種地下特有的、陰冷的土腥氣。金屬儀器的碰撞聲更加清晰。
偶爾,能聽到極其驚恐的、戰戰兢兢的議論。
……腦電波錄音……聽過的人都報告出現幻聽……
……同樣的敲門聲……就在自己家門口響……
……又一個崩潰的……封鎖消息……
我知道,那是它在擴散。通過我,通過那些窺探我噩夢的儀器。
我成了源頭。一個囚禁在自身意識最深處、不斷重復著那個開門瞬間的牢籠里的,活體樣本。
而在我唯一能感知到的世界里——那個永恒的噩夢——我正站在那扇門后。
永無止境。
門外,那緩慢、濕黏的敲門聲,
叩。
叩叩。
永不停止。
一遍。
又一遍。
……
地下實驗室的隔離觀察區,燈光是永遠不會完全熄滅的冷白色,均勻地灑在每一寸光滑得反光的地板和無菌墻上,吸音材料吞沒了所有不必要的回響,只剩下各種精密儀器低沉恒定的嗡鳴,以及偶爾記錄數據時按鍵發出的輕微嘀嗒聲。空氣里漂浮著一股過于干凈的味道,濃烈的消毒水基底上,隱約透著一絲臭氧的微腥,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屬于地下深處的陰冷潮氣。
我穿著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的白大褂,胸口的身份卡隨著我的動作輕輕晃動,上面的照片里的我眼神明亮,帶著剛參與這絕密項目時的興奮與篤定,與此刻鏡片后難以掩飾疲憊和隱憂的眼睛判若兩人。面前的監控臺屏幕上,無數曲線和數據流無聲地滾動,核心是正中央那個最復雜的波形圖——7號樣本,小琳的實時腦電活動。它從未平靜過,始終呈現出一種狂暴混亂又詭異地具有某種節律性的峰值,像是一片永不平息的風暴海,每一道尖聳的浪峰都在無聲地尖嘯。
旁邊一個副屏上,跳動著她的生命體征,一切正常得令人窒息。這具年輕的軀體安靜地躺在里間那巨大的玻璃隔離艙里,仿佛只是沉睡,除了眼皮底下眼珠在急速地、無意義地轉動,揭露著大腦正經歷的可怕風暴。
情況穩定帶著濃重鼻音的問話從身后傳來。是陳研究員,我的值班搭檔,一個四十多歲、頭發已然稀疏、習慣性皺著眉頭的男人。他端著一杯咖啡,熱氣氤氳,卻驅不散他眼下的青黑。他指的是生理指標上的穩定。
我嗯了一聲,視線沒有離開那片癲狂的腦電波風暴。老樣子。風暴眼還在持續。
陳研究員湊過來看了一眼,啜了口咖啡,咂咂嘴:嘖,真是沒完沒了。你說,她到底在‘看’什么這問題他問過不止一次,像是某種無意識的感慨。沒人能回答。
值班手冊第一頁就用加粗紅字寫著:嚴禁私下聆聽或傳播7號樣本的腦電波原始音頻轉換文件。旁邊甚至印著鮮紅的、三角形的生化危害標志。據說最初參與分析的幾位音頻專家,在連續工作一周后,無一例外地開始出現嚴重的失眠、幻聽、焦慮,甚至有人崩潰地哭訴總聽到奇怪的敲門聲,就在自己家臥室門外。所有副本已被強制銷毀,唯一原始文件被封存在需要三重權限才能調取的中央服務器深處。
那是接觸即會被污染的精神瘟疫。
墻上的電子鐘無聲地跳動著數字。凌晨02:48。
實驗室里依舊只有儀器工作的聲音。但我后頸的寒毛,毫無征兆地微微豎立起來。一種難以喻的、被什么東西在極度安靜中默默注視的感覺,細絲一樣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來。我下意識地緊了緊白大褂的領口,目光掃過所有監控屏幕。一切讀數如常。里間隔離艙內,小琳依舊靜靜地躺著,只有眼皮在瘋狂顫動,像兩只被黏住翅膀卻拼命掙扎的蝴蝶。
陳研究員似乎毫無所覺,打了個哈欠,揉著太陽穴嘟囔:怪了,今晚頭怎么一直隱隱作痛……
我的指尖有點發冷。
02:55。
我習慣性地戴上了配備的降噪耳機,并非為了隔絕聲音——這里本就足夠安靜——更像是一種心理上的防護,一層薄薄的、自欺欺人的屏障。耳機里只有極輕微的電流白噪音,嘶嘶作響,空無一物。
02:59。
秒針一格一格跳動,走向那個禁忌的時刻。實驗室頂部的燈光似乎不易察覺地閃爍了一下,也許是電壓不穩,也許只是我的錯覺。那股無形的注視感驟然加重了,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沉甸甸地壓下來,帶著地下的陰冷,滲進關節縫隙。
03:00:00。
電子鐘的數字精準定格。
就在這一剎那——
叩。
聲音并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冰冷地鑿進了我的耳膜深處。清晰得可怕。仿佛就貼在我戴著的耳機外側響起。
我的血液瞬間凍住了,四肢百骸僵硬得如同石膏。瞳孔急劇收縮,死死盯著面前監控臺上小琳的腦電波主屏幕。
那上面狂暴的波形,在這一聲敲擊響起的瞬間,出現了一個極其短暫、極其詭異的平直線條——絕對意義上的平靜,死一樣的平靜,持續了也許只有零點一秒——緊接著,波形以從未有過的恐怖幅度-->>和密度,炸開成一片徹底瘋狂的、尖銳的亂麻!像是無數根針瞬間刺破了峰值極限!
與此同時,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發出警告!冰冷的恐懼攥緊了我的心臟。
叩叩。
第二下,第三下。接連響起。依舊精準地、直接地敲在我的顱腔內。那聲音濕黏,緩慢,帶著某種非人的耐心和……期待。
不——不可能!音頻文件早已封存!這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它怎么可能……!
我猛地抬手想去抓下耳機,手指卻顫抖得不聽使喚,像是脫離了軀體的控制。
然后……
所有的敲擊聲消失了。
死寂。
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沉重的、壓得人耳膜發痛的死寂。連儀器的嗡鳴聲仿佛都被吸走了。
只有耳機里,那嘶嘶的白噪音背景音中,一個聲音清晰地浮顯出來。
并非通過設備轉換后的機械模擬音。
那就是小琳的聲音。
真真切切。帶著少女聲線里特有的、細微的沙啞質感,但每一個音節都浸透了無法形容的極致恐懼、絕望,還有一種……冰冷的、非人的哀求。像是從萬丈冰窟的最底層,艱難地傳遞上來。
它貼著我的耳道,一字一句,輕輕地、顫抖地說:
開門好嗎外面好冷。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剎那停止了流動,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倒涌回心臟,撞擊出沉悶而駭人的巨響,幾乎要震碎我的肋骨。冰冷的汗珠瞬間從每一個毛孔里逼出來,浸透了內里的襯衫,黏膩地貼在后背上,帶來一陣陣窒息的寒意。
小琳的聲音。
不是通過揚聲器,不是經過任何儀器轉換的、失真的電子音。就是她原本的聲音,帶著我曾在課堂上聽過的、那一絲細微的沙啞,此刻卻浸泡在無邊無際的恐懼和一種……一種非人的冰冷哀求中。它就這么貼著我的耳膜響起,清晰得可怕,每一個音節都像冰錐狠狠鑿進我的腦髓。
開門好嗎外面好冷。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