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清晰地分辨出這股氣味的所有組成部分——
那是三百多個男人女人,在經過三天兩夜的密閉發酵后,所散發出的……汗的酸臭。
是幾十上百雙沒有清洗過的腳,在劣質解放鞋里悶了幾天后,所釋放出的……咸濕的霉味。
是晚飯那頓土豆燉肥肉,殘留在眾人呼吸里,混合著胃酸的……油膩的哈喇味。
是廉價煙草燃燒不充分的焦糊味。
是消毒水頑固不化的化學味。
所有的氣味,在這座挑高、卻密不透風的蘇式大禮堂里,充分地混合、發酵、升華……
形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具有強大沖擊力和穿透力的,屬于“集體”的味道。
就像一個巨大的人體發酵罐。
秦東揚,這個剛剛從21世紀高科技淋浴間里走出來的男人,被這股來自五十年前的“人間煙火氣”,結結實實地,熏了一個跟頭。
他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川字。
剛剛獲得的清爽感,蕩然無存。
他甚至覺得,那股味道,正爭先恐后地,從他的鼻腔,鉆進他的每一個毛孔里。
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黑暗中,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哭笑不得的弧度。
好吧。
他只能讓小一給他拿了兩團醫用脫脂棉,揉成了合適的形狀,將這兩坨雪白的、代表著現代醫學文明的棉花,小心翼翼地塞進了鼻孔。
然而,這毫無用處。
那股味道,仿佛不是通過空氣傳播,而是具備了某種形而上的穿透力,是一種強大的立場,一種無處不在的“氣”。
它無視了物理層面的阻隔,徑直地、蠻橫地,繼續沖擊著他的嗅覺神經。
更糟糕的是,棉花堵住了呼吸的通道,讓胸口變得更加憋悶。
每一次吸氣,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濕毛巾,費力而收效甚微。
窒息感,比那股味道更讓人難以忍受。
秦東揚無奈地扯掉了鼻孔里的棉花,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他放棄了。
認命般地躺了下去,他拉過被子裹緊了身體。
或許是身體的疲憊,終于戰勝了精神上的潔癖,又或許,這硬邦邦卻能讓他伸直雙腿的行軍床,比起火車硬座那蜷縮的窄小空間,已然是天堂。
那股濃烈的“集體氣味”,仿佛成了一種奇特的、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催眠曲。
秦東揚的意識,就在這股復雜的氣味包裹中,緩緩沉了下去。
他沉入了一片深沉而無夢的睡眠。
……
第二天,當天邊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大禮堂里已經響起了窸窸窣窣的動靜。
生物鐘,是刻在醫生骨子里的東西。
秦東揚睜開眼。
他感覺自己睡得異常踏實,仿佛身體里每一個生銹的零件都被重新上了油,雖然依舊酸痛,卻恢復了運轉的力氣。
鼻腔,似乎也已經適應了這里的味道,不再那么尖銳地抗議。
人們陸續起身,沉默地穿衣、疊被,動作間帶著一種宿醉般的遲緩。
很快,食堂那邊傳來了開飯的哨聲。
眾人端著自己的搪瓷碗和飯盒,排著隊,走向了昨晚那個地方。
當秦東揚看到今天的早餐時,即便是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的他,也不禁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
早餐,是玉米糊糊。
稀得能照見人影-->>,幾粒玉米碴子在黃湯寡水里寂寞地沉浮。
主食,跟昨晚一樣,是玉米面窩窩頭。
顏色蠟黃,質地粗糙,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