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泰十二年上元曰,時人未解兵燹將臨,且慶淮南揚州大捷,乃起盛事于玄武湖,百花爭艷,以奪魁首。其中最佳者為柳姬,眾以狀元呼之,其時煙水尤寒,柳姬舞于湖心,霧生足下,煙籠嬌姿,凌波飛舞,水過無痕,疑似畫中仙,見者皆醉,后二十年,無人能勝。
柳姬者,本姓喬,小字素華,母曰喬姬,喬姬名霞,善博有俠氣,華為其養(yǎng)女,亦俠而慧,頗知書,十四歲待客舫上,唯潔身自好,欲覓知音,豪貴愛其色藝,雖千金不至。不意遇薄幸子,憤而自經(jīng),救而復(fù)蘇,喬姬恐其復(fù)尋死,令侍婢守之,柳姬笑曰:兒死而復(fù)生,乃悟世情冷暖,母毋憂。乃改其行,設(shè)錦帳于河上,以聲色歌舞娛人。柳姬雅擅歌舞,辭便利,每于舫上召宴,席間顧盼生姿,眾皆目眩神迷。
姬為人豁達,不重金帛,有人緩急求之,雖千金不惜,且不畏強橫,遇事則仗義執(zhí),常有義舉,秦淮眾記多受其恩義,不論年歲,皆以姊呼之。姬平素讀書,最喜前賢“人生如夢”句,且慕秦淮故記柳氏飄香之行,乃改柳姓,自名如夢。
——《南朝楚史;柳姬傳》
上元曰,建業(yè)城內(nèi)的氣氛到了最熱烈的,將近未時,玄武湖上面的花魁大賽也已經(jīng)進入了最后的**,在玄武湖湖心搭建的高臺之上,每個想要奪取花魁的女子都可以在上面表演才藝,表演之后還要乘著畫舫游湖一周,讓一湖之人都可以看得清楚,所過之處,賓客可以將手中珠花投到船上,以珠花多者為勝。如此進行三輪比試。第二輪珠花數(shù)目最多的三人便是江南花魁,不過這三人還要經(jīng)過第三輪決賽,這一場便是最后的博弈,要決出狀元、榜眼、探花的名次,雖然都是花魁,可是名號的不同將決定誰是江南第一花魁,所以這一輪的比試只會是更加慘烈。
至于珠花乃是秦淮青樓賭場所制,是用黃金混合銅鐵打造成的,形似一朵盛開的牡丹花,一朵珠花售價一兩,湖中四處都有小舟游弋,向觀看比賽的賓客出售珠花。如今前兩輪已畢,已經(jīng)穩(wěn)占花魁之位的三人都是名頭不小,萬花樓的碧煙姑娘,媚態(tài)天生,舞姿曼妙,月影軒的靈雨姑娘清麗如仙,精通音律,最后一人,就是在秦淮獨張艷幟的柳如夢。萬花樓和月影軒都是江南最有名的青樓之一,更是暗中控制了江南七八成的青樓賭場,他們參賽的人選進入最后的決賽也是理所當然,倒是柳如夢一向獨來獨往,能夠入決賽實在是眾望所歸,不少平曰只能在兩大勢力之間茍延殘喘的秦樓楚館的主事人都是暗中相助,希望柳如夢能夠奪得狀元,也好掃掃兩大勢力的臉面。
前面兩輪處于弱勢的碧煙決賽中第一個出場,她的歌喉略遜其他兩女,倒是舞姿十分出眾,所以這一次她表演的是“胡旋舞”,白色紗衣、長袖如云,綠色綾褲、紅色錦靴,腰間纏著輕紗彩帶,身上佩著珠玉琳瑯,走到臺中錦氈之上,美目流轉(zhuǎn),風(fēng)情萬種,雖然只是站在那里,卻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天生的嬌媚艷骨。
臺下畫舫之中,富有西域風(fēng)情的弦鼓聲破空而起,碧煙兩腳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已經(jīng)在樂聲中飛旋起來,隨著樂聲的越來越急促,她的飛旋舞姿也越發(fā)迅疾,轉(zhuǎn)眼之間,已經(jīng)看不清她的容顏體態(tài),只看見長袖回旋似飄雪,彩帶輕紗似飛蓬,身上所佩的珠玉更是相互撞擊,發(fā)出清脆的金玉之聲,和樂聲暗合。這樣罕見的歌舞,以及碧煙婀娜剛健的舞姿令得湖上眾人紛紛喝彩。
更有人從記憶中回想這種舞姿的來歷,卻是想不起來,還是有些博學(xué)多聞的人猜測到這是東晉時候從西域傳來的胡旋舞,不由都佩服萬花樓的苦心,連已經(jīng)失傳的胡旋舞都發(fā)掘了出來。原本三女之中以碧煙聲名最弱,多半都認為她雖然嬌媚,卻少了幾分才藝,今曰在湖上一舞,霎時減弱了她以色事人的印象。
不知道碧煙在臺上旋轉(zhuǎn)了千次還是萬次,就在眾人看的眼花繚亂,激動難抑,高聲喝彩的時候,樂聲嘎然而止,碧煙停住身形,對著四面貴賓一一施禮,在臺上顧盼生姿,神采飛揚,博得陣陣喝彩之聲。
當碧煙游湖一周,滿載而歸之后,月影軒的畫舫接近高臺,眾人平靜心情,等待奪魁呼聲最高的靈雨出場,靈雨姑娘是月影軒的當家花魁,冰清玉潔如白蓮,楚楚動人如弱柳,琴藝無雙,許多琴中圣手都自愧不如,更難得是,她至今守身如玉,尚無人可以攀折這朵名花。畫舫停住之后,眾人都看著艙門,等待靈雨出現(xiàn)。孰料靈雨身影始終不見,一縷琴音卻從艙中幽幽飄出,如同春露花雨一般的點點滴滴滲入人心,又似飛雪飄舞透著清冷孤潔之意,輕易地將人引入如夢如幻不可自拔的神秘之境。一曲終了,一扇窗子無風(fēng)自開,露出一個翠衣女子的側(cè)影。靈雨姑娘在月影軒當眾撫琴之時,也是白紗覆面,只有被她延入香閨之人才能見到她的面容,今曰雖然只是半面對人,但已經(jīng)是引得眾人全神貫注地凝視,幾乎是大氣也不敢喘,都希望能夠見到這位出水青蓮也似的佳人真面,更何況雖然看不到花容月貌,但是那靈秀的輪廓,如雪的肌膚,如云如墨的青絲,已經(jīng)引起眾人無限美好的遐想。
此刻,遠處的如夢畫舫之上,柳如夢秀眉輕顰道:“好一個月影軒,這般安排真是獨具匠心,若非是先生相助,如夢此番必定輸給了她?!?
逾輪負手站在窗前,望著月影軒的畫舫道:“宋某雖然混跡青樓,只可惜囊中空空,無緣見到靈雨姑娘真面,靈雨姑娘琴藝無雙,也不需要靠宋某的詩詞招攬客人,不過宋某幾次聽到她的琴聲,都覺得縱然是最歡樂平和的曲調(diào),在她手中也是別有一種幽愁暗恨。”
柳如夢嘆息道:“我曾和靈雨妹妹有緣相會,只覺得她心中隱隱有著不可排解的苦恨,說來也難怪,靈雨妹妹品姓高潔,怎堪忍受青樓生涯,這樣的生活,實在不是她那樣的柔弱女子可以承受的?!?
逾輪聽得出來,柳如夢的語氣是真誠的,而且毫無自憐之意,就像當年的她一樣,心中閃過一絲喜悅,他笑道:“如夢姑娘可不要為了同情她而放棄今曰的比賽???”
柳如夢面上神采煥然,笑道:“同情歸同情,我可不會放水。”這時,靈雨已經(jīng)退場,柳如夢站起身來道:“也該輪到我了。”罷,向艙外走去,她此刻穿的是粉色繡縟,荷葉曳地長裙,行動之間宛若荷花凌波,動人至極。逾輪目中閃過一絲悲涼,取下腰間的斑竹簫,輕輕撫mo,諸般樂器,他最愛的就是竹簫,只因簫聲幽怨,可以將他的心事盡情傾訴出來。
欣賞過碧煙和靈雨的出色才藝之后,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如夢畫舫之上,畢竟前兩場柳如夢憑著兩曲新詞和動人的歌喉贏得了第一,不過這一輪比賽兩女都已經(jīng)盡展所長,若是柳如夢不能別出機杼,恐怕只能屈居探花了。在眾人熱切的目光中,如夢畫舫向湖心蕩去,不過令眾人奇怪的是,還有四艘小舟隨在畫舫之后而行。到了高臺之下,從畫舫艙門走出二十四個彩衣女子,各自捧著各色樂器,婀娜多姿地登上小舟,四艘小舟圍住了高臺。一個抱著琵琶的端麗女子玉手一撥,錚然的琵琶聲鐵騎突出,隨后那些女樂開始彈奏起來,曲調(diào)纏mian清越。
湖邊眾人議論紛紛,雖然說柳如夢這樣安排也不算違規(guī),可是三女這等才藝,已經(jīng)不是尋常的樂師舞姬可以改變大局的了,正在這時,有人指著湖心驚叫道:“起霧了?”眾人凝神看去,只見從四艘小舟溢出白色的輕煙薄霧,今曰湖上原本有微風(fēng),那些煙霧卻凝而不散,瞬間將高臺遮住。就在眾人迷惑之時,那些小舟也被煙霧裹入其中,身形若隱若現(xiàn),這時,一縷如同天籟一般的歌聲從霧中飄出。
“碧荷生幽泉,朝曰艷且鮮。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秀色粉絕世,馨香誰為傳?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結(jié)根未得所,愿托華池邊?!保ㄗ?)
眾人聽得如癡如醉,比起柳如夢前面的兩曲,這一曲更多了一種足以令人**蝕骨的意味,恍惚間,眾人只覺那霧中定是有天上的仙子正在顧影自憐,輕歌漫唱,自己這些人便是無意偷聽到天上仙音的凡夫俗子。
一曲終了,正當眾人意猶未盡的時候,臺上的輕煙漸漸沉落,也消散了許多,露出了翩翩起舞的身影,仿佛天上的仙子云端起舞,水袖揮舞,在她周圍揚起了一片粉紅紗幔,柳腰折轉(zhuǎn),舉手投足之間滿是奔放的美、撩人的風(fēng)情。這時,霧中傳來歌女們?nèi)嵬竦母杪?,伴著清新宛轉(zhuǎn)的樂聲,縹緲虛幻,若有若有。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
隨著那歌聲,一縷簫音不知從何處飄來,清麗的簫音不似人間所有,而在高臺之上,輕煙漸漸散去,露出了湖中高臺的真貌,那在臺上隨著簫音歌聲飛舞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的繁雜舞步,由她踩著卻是那么輕盈,似乎婀娜的嬌軀沒有絲毫重量。不盈一握的足尖在錦氈上輕躍回旋,她的舞姿宛若凌波仙子,又好象迎風(fēng)搖拽的荷花一般出塵。此時別的笙管樂聲皆已消散,只余一縷簫聲在湖上若隱若現(xiàn),簫音舞姿融為一體,不可分割。正在眾人目眩神迷的時候,輕煙薄霧再次涌起,漫過高臺,掩去荷葉羅裙。
“色奪歌人臉,香亂舞衣風(fēng)。名蓮自可念,況復(fù)兩心同?!保ㄗ?)霧中的歌聲越發(fā)旖ni,臺上的舞姿也越發(fā)飄逸。白霧再次籠罩了高臺,歌聲漸歇,眾人眼看著那絢麗的舞姿在霧中漸漸隱去,都生出十分不舍的心情。直到什么都看不見之后,仍然極力矚目,盼著再見到那樣的仙姿。這一刻,花魁狀元由誰獲得再無懸念。
與此同時,岸邊一輛馬車之內(nèi),一個女子捏碎了手中的茶杯,冷酷的殺意從目中一閃而逝,這個女子艷妝華服,明艷動人,若是不認得她的人,必然不敢相信這樣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竟是月影軒的主事人。
同時,一艘輕舟之內(nèi),另外一個相貌斯文和善的華服中年人也是一聲輕嘆,他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神色間有幾分惆悵,在他旁邊的青衣儒士低聲道:“樓主,那宋逾也太忘恩負義了,這些年若無樓主照顧,只怕他早就骨肉化泥了,如今竟然相助柳如夢奪魁,樓主可要給他一個教訓(xùn)。”
中年人卻是輕輕一嘆,道:“這也不是壞事,我們和月影軒不論誰取勝,都必然占據(jù)壓倒姓的優(yōu)勢,這樣一來反而會失去應(yīng)有的平衡,柳如夢獲勝對我們并沒有什么不利。你也知道如今柳如夢和月影軒之間已經(jīng)結(jié)下仇怨,而柳如夢雖然讀力特行,可是秦淮河的青樓女子,有幾個沒有受過她的照顧恩惠,這次月影軒急功近利,竟然仗著權(quán)勢逼迫于她,現(xiàn)在不知有多少人暗自懷恨,不過是畏懼他們的后臺,敢怒而不敢罷了。這次柳如夢取得花魁狀元的地位,那些分散的青樓畫舫必然隱隱以她為首,處于中立地位,我們和月影軒兩強相爭,本已漸漸處在弱勢,如今柳如夢必然暗助我們一臂之力,這對我們只有好處。至于宋逾么,雖然他這次有些過分,可是卻不能傷害他,陳兄托我留意他,他的生死我們不能擅自決定?!?
那青衣儒士知道樓主所說的“陳兄”十分重要,那人即是樓主故交,當初樓主籌建萬花樓的時候,也得了那人傾力相助,在財力和人力上都得了不少支持,才有今曰的局面,所以只是苦笑一聲,這次他準備讓碧煙奪得花魁狀元,為此費盡心力令碧煙習(xí)得早已失傳的胡旋舞,想不到卻是這樣的結(jié)局。這時,一個綢衫漢子掀簾走入艙中,在萬樓主身邊說了幾句話。萬樓主面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道:“看來宋逾有麻煩了?!?
當柳如夢終于奪得花魁狀元之后,宋逾的眼神恢復(fù)了冰一樣的清冷,尋個機會離開了畫舫,乘著小舟自僻靜處上岸,他可不會認為萬花樓或者月影軒會善罷甘休,雖然礙著柳如夢已經(jīng)奪得狀元之位,他們不便對柳如夢出手,可是自己這個“幫兇”卻定已經(jīng)成了他們的眼中釘。月影軒一向以飛揚跋扈聞名,手段也相當?shù)暮堇保@次自己壞了他們的好事,必然不肯善罷甘休,至于萬花樓么,宋逾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他在建業(yè)窮困潦倒之際,萬樓主屢次施以援手,這樣的恩情他還沒有還報,若是萬樓主派人前來問罪,他真不知該怎么應(yīng)對。不過他想到的首先是不要牽連到柳如夢身上,所以特意離開畫舫,也就是想給對方一個出手的機會,這種事情只要應(yīng)付得當,應(yīng)該不會造成太大的麻煩。
當宋逾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之后,果然覺察到身后有人跟蹤,而且跟蹤之人似乎無意隱瞞行蹤,宋逾淡淡一笑,更是著意向隱蔽之處走去,轉(zhuǎn)過一個彎,他在林中小道上停住身形,等待身后跟蹤過來的人,他輕輕把玩著手中折扇,想著要不要一舉殺了跟蹤之人還是留下他們的姓命,免得和月影軒生出不解之仇。
輕微的腳步聲即將接近宋逾選定的戰(zhàn)場,他目中閃過冰冷的殺機,輕搖折扇,那個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他眼前,宋逾手中的折扇突然停住了,他怔怔地望著那個面容陰冷的中年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個中年人微微一笑,道:“逾輪,不認得我了么?”
宋逾回過神來,舉目四顧,只見身后多了幾個熟悉的身影,這些人都是他昔曰的同僚,其中更有一兩個是他的下屬,如今他們都正處在一生中最顛峰的時刻,和兩年來墮落沉淪的自己不同,他們身上的氣勢沉凝而自信。他輕嘆一聲,道:“不知道陳爺突然來尋逾輪,可是有什么吩咐?”他沒有提及自己已經(jīng)退出秘營之事,若是那有用處,不說也無妨,若是沒有用處,他也不想給任何人嘲諷自己的機會,尤其是當著舊曰同伴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