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千里,在同一片黑暗里,每一個地方卻有著不同的孤寂。陳家屋宅位于龍津坊的深巷角落里,狹窄的空間和高的墻壁讓這里采光非常不好;她家的房屋小而低矮,又有些年頭了,積了煙灰的房梁、破損的木窗,讓整個空間的色調非常陰暗……會讓人聯想到故事里的鬼屋。
這時候玉蓮才意識到陳家漢子的一點好處,以前他在的時候玉蓮沒這么害怕。她貼著墻蜷縮著,越怕越睡不著。
人死后會不會有鬼魂?玉蓮的眼前似乎看到了剛死時滿臉血污瞪著無神眼睛的尸體。她哆嗦著對著黑漆漆的半空小聲說道:“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不對,心里不該盼著你死,但并不是我殺的你、也沒做幫兇!這都是無奈,我一個婦人真的沒法忍受那樣的日子,若非過不下去,我的心也不會如此狠毒……”
她不斷地安慰自己,終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陣。畢竟這里并不是最恐怖的地方,好歹也在東京大都市里;之所以叫人覺得恐怖,可能是因為剛死了人在外面臭水溝。
玉蓮覺得最讓人害怕的地方,是在兒時生長的地方、是在夢里。
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還小,偏偏人會把最初看到的環(huán)境記得非常清楚。比東京陳家屋宅更黑更破的土墻茅屋,而且鄉(xiāng)下一到晚上外面是一片漆黑,半夜一盞燈都沒有;屋后就是荒山,山上有很多野墳。玉蓮對小時候起夜解手都不敢去的情形記憶猶新。
隱約記得,家鄉(xiāng)屬于河東高平。聽老頭們閑聊,說高平以前叫長平,也就是很久以前秦趙兩國長平之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附近,傳秦將白起在那片土地上坑殺了四十萬趙國將士!難怪村民們常常無意間挖出白骨。玉蓮那時候愛聽大人們天南地北的閑扯,聽完卻怕得很。
后來她終于被人轉賣到了河中府李守貞家,猶記得那人煙稠密的城市、人來人往的深宅大院、明凈的房屋,從來不缺燈油蠟燭,晚上外面都掛著燈籠,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那個地方。至少最初認為那是個角落里都充滿陽光的好地方。
不知睡了多久,她一睜開眼,明凈的房屋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現實中一片黑暗,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草木灰味兒。
玉蓮在黑暗中瞪圓了眼睛,不敢去掌燈,窗戶透風,那油燈晃來晃去的更可怕;再說深更半夜亮著燈萬一被別人家看見了可能又有閑話說。這時她感覺軟軟的胸脯被什么東西輕輕硌了一下,伸手摸索,發(fā)現原來是幾天前在道觀里祈的吉祥符,系著根細繩子還戴在自己身上。
符是給紹哥兒求的,好幾天前的事了,那時候還沒發(fā)生命案。
據說很靈,在菩薩面前開過光,又有道行高的人施法畫符。符文畫在一張紅綢上,包成三角,拿繩子一系還能戴著。紹哥兒說近期會出征,玉蓮希望他能從戰(zhàn)場上活著回來,除了拜神求符還能幫上什么忙呢?
那座玉貞觀的觀主是個女道士,道觀在城里,因此很受婦人的歡迎。玉蓮之前也很有興趣打聽觀主的來歷,據說她原來叫京娘,多年前曾和禁軍將領趙匡胤相識,后來因情所傷才看破紅塵,在東京建了座道觀出家;婦人們最喜這種兒女情長的傳,難怪玉貞觀的香火那么旺盛。
玉蓮摩挲著手心里的符,猶豫著還要不要給紹哥兒。明天一早是贈送的最后機會了,天亮他就要回營。
在內心里,玉蓮并不怪罪郭紹殺她的丈夫,甚至還悄悄懷有感激……她當然也看得起紹哥兒這樣的后生,此人不僅有勇力,而且并非那頭腦簡單的莽漢,玉蓮認為他見識非同一般,若是時運好、說不定真能掙得富貴。但他十八九歲年紀輕輕的將校兒郎,真能看上一個相當于嫁過三次、不能生育的婦人?
若是表現得急不可耐,恐怕會自己作賤:丈夫尸骨未寒就與人家你儂我儂,你是水性楊花的輕浮婦人吧?玉蓮非常懂得,若是自己都不自重,那么別人也會看輕自己、當作隨時可以丟棄的無關緊要之物。
要是早幾年、還在李守貞府上那時候就好了……但紹哥兒那時好像一門心思傾慕符氏,連為她死都愿意,就算是現在他真的就放下了?
老天從來就不公。有些人,確實是生來就招他人萬般寵愛,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會有人愿意為她付出。便如符氏,出身尊貴秀外慧中,無論她嫁過幾次都是人們心中的仙女。
……
郭紹一早起床打開后門,發(fā)現門縫里掉出來一個紅色的東西,遂撿起來仔細觀摩了一陣,然后收起那物,轉頭向巷子里面看了一眼。
……依照樞密院的軍令,禁軍將士提前到各營房集結報道,兩天后將點兵出發(fā)。郭紹在規(guī)定的前一天就趕到兵房。
雖然在軍營駐地只有兩天,但對于郭紹來說實在有點閑,因為他升上都頭的位置屁股沒坐熱就重新做回了十將;本都第四隊只有二十幾個人,早都是熟人,沒什么可操心。
他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春天的陽光暖洋洋的,院子里的梨花樹上的花朵含苞待放,這個季節(jié)冷暖適宜,叫人動都不想動。他平素沒事時看起來確實懶,好像沒什么精神似的,話不多,能坐著絕不站著。
就在這時,不知從何處鉆出來一只白兔子,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照樣沒動彈,只是很專心地瞧著。
春天里的小白兔,可愛卻很容易受到驚嚇,若非慢慢地靠近,她就會立刻被嚇走……郭紹捏著脖子上的祥符,出神地盯著那兔子,眼里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