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么貞潔清白那把朱紅血銹的鎖,扣住的只有她的脊梁,浸透的,也全是她的骨血。
明明賣妻求生的是沈硯,強迫于她的是蕭璟。
錯的,是他們,不是她,她不該抬不起頭,不該覺得恥辱。
云喬話音沉緩而平靜,沒有任何歇斯底里,也不是絕望無助下的發泄情緒。
她就好像,只是在講述一個,她心里清楚無比的事實。
-->>從那一日長安街上,蕭璟當著眾人的面,說那些羞辱她的話后,云喬發瘋過,麻木過,無數次地在心里回想從前回想當初。
到這一日,她終于用緩慢又平靜的語氣,同他道,自己沒有錯。
云喬話落,蕭璟下意識昂首看她。
那坐在榻上的女娘,目光平靜而灼灼,不待他有機會語,便繼續道:
“或許這個世上所有人都覺得,你如今對我好,你已經足夠退讓,我就該原諒你,若不原諒,便是我不知好歹,
可是蕭璟。憑什么你道歉你退讓,我就要原諒你,憑什么你如今對我好,我就要忘記你從前的壞。
你受過沈家祠堂的一鞭又一鞭嗎?
你感受過瀕死之際都想要護著的人,卻是害你的罪魁禍首是什么感覺嗎?
你強暴我的時候,在意過我的感受嗎?
趙家小姐因為你打斷我的膝蓋骨害我長久膝蓋生疼,你能斷自己一條腿還給我嗎?
你把我活活逼瘋,再來表演你的愛與垂憐,便能洗去所有從前的難堪嗎?
你打殺處置了辱罵我輕鄙我的宮人奴才,自以為如此就是為我出氣,可一切的源頭,不正是因為你嗎?
你可曾處置過你自己?
你沒有,你也不會。
因為在你心里,在這世上幾乎所有人眼中,你為尊,我為卑,你為貴,我為賤,你給我的一切,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我不要,就是我不知好歹。
可是蕭璟,你我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你憑什么高高在上俯視我。
我就是命如草芥,死在荒野里,讓人踐踏零落,也是我的自由,我的選擇。
你憑什么自以為是地處處替我做主,處處逼我迫我。
你以為沒有你我一定會過得凄慘,你以為我會在沈硯手上被輾轉賣了無數次。
可你焉知我流落荒野就絕沒有自己求生的能力?!?
云喬不是不能養活自己,她也曾在姑蘇城勤勤懇懇地刺繡,她早早的就將一筆錢埋在了揚州沈家的老宅里留作后路。
她是柔弱,可柔弱不代表她在風雨中不能求活。
反倒是蕭璟,蕭璟扼殺了她掙扎的,想要自由生長的希望。
她也曾有一腔孤勇,有滿懷期待。
偏偏一步步到如今。
如果沒有遇見蕭璟,即便沒有揚州城沈家那場禍事,她原就打算過同沈硯和離的。
她也曾想過,好好地把女兒養大,看著女兒成婚出嫁,終有一日,她會離開沈家,離開那窒息的內宅,回到幼年的西北邊塞,再看一眼塞北的皚皚白雪。
哪怕那時,她已垂垂老矣。
她在揚州城的沈家打開窗戶讓雨夜墜落內室的鳥兒飛走,她在最無助的時候,都是自己從沈老夫人責打她的佛寺里爬出。
即便沒有蕭璟,那樣堅韌的她,也不會在沈家被折磨死。
她依然是她,她依然能打破塑在她身上的泥胚,扯斷那拴著她四肢的木偶絲線。
只不過,時間要更久一些。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又或者,等到白發垂老之日,
那又怎樣呢。
她總會想起那個十三歲被扔了馬鞭的小姑娘的,她總會想起少年時塞北的烈烈風聲的。
她總會活下去的,無論再艱難。
可到這一刻,云喬居然會想,如果現在讓她自己去選,或許真的寧可當初就死在江南揚州的血色中,做那滾滾落地的,無數人頭中的一個。
也好過如今。
當年的沈硯不愛她,也正因為不愛,所以云喬不必既要感念他的愛,又要痛苦于他的風流。
那些痛苦,來自于她不在意的人,來自于不愛她的人。
所以,她不會過多苛責。
可現在的蕭璟愛她,因為愛,所以裹脅在愛里的那些傷害和尖刀,才更讓人鮮血淋漓。
一個口口聲聲如此愛她的人,卻傷害了她這么多次。
這才是折磨。
而他,竟還想要她回應他的愛。
“云喬……”蕭璟啞聲喚了她的名字,意識到今日的云喬格外不同。
而云喬聽著他喚自己,目光輕抬,看向殿外的雨幕。
緩聲道:“太子殿下,你愛揚州城總掉眼淚的沈家婦嗎?你愛你養在京城私宅的外室嗎?你愛那個被你帶入東宮無名無分的女人嗎?你愛此時此刻坐在你面前,為你生兒育女的嬪妾嗎?你愛她們嗎?”
蕭璟半跪在榻前,昂首望著云喬的眉眼。
他伸手,試圖去觸碰她的眉目。
云喬并未躲避,由著他碰。
蕭璟撫過這,他愛憐的,疼惜的,欲壑難填的,一雙眼睛。
聲音低啞應道:“愛。”
其實,這應當是他,第一次,這樣明確而坦誠地,告訴她,他愛她。
或許在很遙遠的,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從前,他就已經愛她了。
只是那時,他沒來得及意識到,才一次次做下了那么多錯事。
他很后悔很后悔,云喬生產那日,他就想到了從前那個沈家祠堂里的她,那時候,是他害了她,為了得到她,卻傷害了她。
關于云喬的所有,是蕭璟人生里,為數不多的,至今都在后悔的舊事。
此刻,他半跪他跟前,姿態虔誠,話音真切。
他說,他愛她,每一個時刻的她。
或許云喬永遠不會知道,即便是她活成瘋子的那些年月,蕭璟也依然愛著她,沒有一刻想過要放棄治好她。
所以,他堅定的,回答——“愛”。
此時,云喬看著他,由著他觸碰,由著他撫摸。
乖巧,安靜,平和,好似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好似她沒有計較他今日急怒之下又一次口無遮攔,好似方才明珠那丫頭從未來過,好似一切都是鬧劇般的一場夢,夢醒便無痕跡。
以至于,蕭璟不自覺地,懷抱著希望。
想著,她乖乖地由著他觸碰,她沒有表露出嫌棄,沒有表露出厭惡,她還問他,是否愛她,或許,是一樁好事。
就在這聲——“愛”字落地后,云喬沖著他勾了勾唇,唇角,是一抹極淡的笑意。
蕭璟看著她的笑晃了下神。
同一刻,云喬的話語,就平靜而殘忍的落在了他耳邊。
她說:“可是,太子殿下,她們,每一個,都不再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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