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光輝下,蔥嶺余脈上萬年積雪映出五光十色,平原上野草起伏,恍如金色的波浪。
傍晚時分,大宛城上下,苦戰了一天的雙方不約而同地收兵罷戰,黃土夯筑的城墻上反射出一片金燦燦的光輝,使這座雄踞蔥嶺西麓的古城顯得輝煌而安寧,然而人,如果仔細看去,紅黑的斑斑血跡顯得格外醒目地昭示著這里是血腥的戰場。城內外都升起了黑煙,元德帝陳宣雖然被叛軍圍困大宛數個月之久,仍然對他的臣民心懷仁德,特意恩準攻城一方在交戰間歇收尸回去,地面早已被鮮血泡得酥軟,筋疲力盡的士卒動作遲緩地拖著尸體,在不遠處堆成小山也似,然后澆上火油,付之一炬。分屬不同教派的十幾個教士分別站立在周圍,帶領信徒為死者吟誦禱文,蒼涼的聲音隨風消散。同樣的情形也生在城內,為了防止疫病橫生,戰死者的尸體被運往指定的幾個地方,燒成灰燼,滾滾濃煙升起,城內外一片肅靜。
如此情形,落在陳宣的眼中,讓他的心里十分沉重。
“我大夏子民,不去開疆拓土,卻在此自相殘殺,我之過也。”
“叛軍狼子野心,豈能歸罪于陛下!”龍牙軍副將張英達沉聲道,“看情形,叛軍也是撐不了多久了。”他從懷里取出一封羽檄雙手呈給陳宣,“這是今天下面射上來的,口氣軟了不少,不要臣下的腦袋了。”他鄙夷地“哼”了一聲。自從被困在大宛城內,叛軍放出許多獵鷹,己方鴿書也無法傳入,唯有從敵人的只片語中推測外面的局勢。叛軍從前的勸降書中,提的都是可以保全陳宣和皇族的性命,卻要他下決心斬殺身邊的“小人”和“佞臣”,張英達便名列其中。雖然十分惡心人,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離間計。今日叛軍射上來的勸降文書不再提及“小人”之事,張英達也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對方。
“南面的形勢,叛賊大概是吃緊了。”他樂觀地說,“張徐兩位上.將軍回師一擊,叛賊就吃受不住了。”
“未必。”陳宣心道,卻沒說出來,反而笑道:“這是兩廂角抵,誰弱了一口氣,就算輸了。”
西線的局勢,他心中再明白不過,莫說大食人馬不容西征軍從容回師,單單沿途經過不毛之地千里,在后方吃緊的情形下,大軍回師的給養都成問題。但是,此時,城墻下面,叛軍各營已經吃過晚飯,再度列隊準備攻城,最近這段日子,叛軍攻城的力度遠勝從前,常常一天惡戰下來,城下尸如山積。而十余日前,叛軍攻城重炮也運到了城下,晝夜不停的炮擊讓城中傷亡驟然加大。張英達也曾派龍牙精騎趁夜出城偷襲,但叛軍在城外修筑了極多的矮墻和壕溝,尤其是炮壘周期,以火銃營護得跟鐵桶一樣,龍牙軍數百騎兵全數戰死,仍然無法突破最后一道防線。
這一仗龍牙軍遭受重創,令陛下極為痛心,此役之后,陳宣便再也不許張英達派騎兵出城了。
“大夏的男兒,沒能死在開疆拓土的戰場上,卻在內地無謂地流血,二弟,這一回,你可真是錯得厲害了。”
望著城墻內外升起的黑煙,陳宣目光越來越冷。
夏國國內的暗流洶涌已非一日,他也做了些準備,可是,變生肘腋之時,他萬萬沒有想到,主謀者竟然是骨肉兄弟。自從開國以來,因為護國府的存在和其他的種種因素,夏國皇族近親是十分團結,還沒生過骨肉相殘之事,更別提舉兵反叛兵戎相見了。哪怕數十年前的廢帝之舉,也是護國府所主導,并非皇族的本意。這也讓陳宣對虎翼軍指揮使陳昂沒有絲毫懷疑的主要原因。陳宣此番御駕親征河中,甚至還將讓陳昂在大軍出征后鎮守河中腹心之地,暗中叮囑他掌握河中大族的動向。如今,史書上不絕與書皇族同室操戈之舉,竟然生在一向和睦的夏國陳氏皇族之中,陳宣心中感受到的,就不僅僅是痛心而已了。
城外,防護嚴密的炮壘之后是一處壁壘森嚴的營地,按照趙行德編制的條令,這是戰場指揮部標準地點。
“馬上告訴,我不要你給我猜,趙行德想要干什么?!”
中軍帳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命令道,“告訴康罕之,我要聽到的是他做了什么?!”
一位錦袍金冠,方面寬額的王公高居上位,若是陳宣在此,當能認得,赫然是雍王陳昂。
諸軍大將分列兩旁,望向陳昂的目光充滿敬畏,他若奪位成功,將不再是被護國府所掣肘,甚至控制的瘸腿皇帝,而是如同秦皇漢武那樣的雄主。元德帝陳宣就困在大宛城內,陳昂距離大位只有一步之遙。然而,此時此刻,陳昂臉上卻毫無得意之色,反而陰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