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年過五旬,雖然談性仍濃,神色卻已經(jīng)疲倦了,他站起身告辭是,有些遺憾地對趙行德道。任何一個學(xué)說,特別是“民為本”這等和朝政相干的學(xué)說,都不是那么輕易實現(xiàn)的。黃舟山年輕的時候提出學(xué)校推舉之說,被目為離經(jīng)叛道的另類,甚至有人出告他謀反,幾乎身敗名裂,幸好當時黨爭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激烈。學(xué)校推舉之說,各地士紳幾十年時間才慢慢琢磨到其中的妙處,然而,若不是遼軍入寇,朝廷中樞幾乎被一網(wǎng)打盡,根本沒有機會推行。趙行德的民本之說,將來對天下的震動,未必下于學(xué)校推舉,雖然他位高權(quán)重,不會因此身敗名裂,但申名琛卻覺得自己不可能看到“民為本”大興天下的一天了。
“申老大人過獎了。”趙行德謙虛道,其身將申名琛二人送到舷邊。
竹籃一次只能送一兩個人下船,船舷邊甲板這一塊地方狹窄,離州士紳和水師軍官都站起身,但沒有人上前來打擾三人話別,趙行德雖然位高權(quán)重,卻也執(zhí)晚輩禮,親自送申名琛下船。“趙大人,適才多有唐突。”申名琛目光往兩邊掃過,又回到趙行德身上,不待他客氣,又低聲道,“大人以民為本,將來若真要抉擇的話,我們離州數(shù)萬百姓與趙大人共進退。”
“申老大人”趙行德心中驚訝,強自維持著神情不變。
“趙大人不必多慮,以民為本,我們是同聲相應(yīng)。”
申名琛含笑道,林酉也在旁微微點頭,二人也沒有多說,一起拱手告辭離去。
顯然,在赴宴之前,二人就已經(jīng)商量過。離州士紳一向?qū)Τ]多少歸心,今日和趙行德一晤,彼此試探過后,終于下了這個決心。趙行德舊部據(jù)有京東三鎮(zhèn),影響數(shù)百萬百姓的歸屬,又通過政信堂和海上貿(mào)易與東南一帶許多士紳過從甚密。他的勢力,在宋夏之間可謂舉足輕重。將來若天下真到了作抉擇的時候,離州只看看他的態(tài)度,便知曉天下大勢所趨了。
申林兩位告辭之后,離州士紳也紛紛起身告辭,沒多久,樓船甲板已經(jīng)空空蕩蕩。
“趙大人。”
“何事?”趙行德還在目送碼頭上的人影,聞轉(zhuǎn)過身來,卻是許孝蘊站在身邊。
“大人宏論,民為本,治權(quán)、利權(quán)之分,孝蘊甚為嘆服。”
許孝蘊正色道,深深一揖下去。以他的端方品性,自然不可是奉承之語,趙行德忙把他扶起來。“可是,大人想過沒有,大人之說,無論道德辨、君子論,還是民為本,都是更切合我關(guān)東士大夫與天子共治的形勢。若夏國當真舉兵東進,強行授田,以軍士治理蔭戶的話。夏國的施政,自有其傳承,關(guān)西也未必像我們關(guān)東人一樣接受大人之說。這一套施政良方,只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實現(xiàn)了。”許孝蘊嘆了口氣,惋惜道,“難道大人忍心將它束之高閣?”
“許大人,你重了。”趙行德語氣低沉道。
“趙大人,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
“孝蘊以為,民為本之說,實乃我關(guān)東之良制,”許孝蘊打斷了趙行德的話,沉聲道:“關(guān)系大宋中興,千萬百姓的福祉。如果大人有心回天,許某愿輔佐大人,肝腦涂地,在所不辭。”許孝蘊眼睛盯著趙行德,一幅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樣子,以他的個性,又是吳子龍的門人,若非心神激蕩,根本不可能向趙行德說出這些話來。假如趙行德點頭的話,將來萬一趙行德與吳子龍交惡,甚至爭權(quán)奪利的話,許孝蘊就難以自處,甚至?xí)撋媳撑褞熼T的罵名。然而,正如他所,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張年輕的臉,讓趙行德想起多年前的陳東,當初不惜冒犯蔡京,跑到碼頭去送黃舟山流放嶺南,差點被官兵抓捕,他們都是這樣的神情吧。
“朝聞道,夕死可矣。好志氣!”趙行德點點頭,道,“但是,我之道,乃是民為本,而非民為本之說。假若為了后者而放棄前者的話,那我就是葉公好龍了。正所謂逐二兔者,不得其一”他看著許孝蘊,緩緩道,“昔年晁師教我,天道者,如南北之方向,大義者,如指引之磁針,云數(shù)如山川險阻,人生在世不是坦途,可以權(quán)變繞到,但不可以失卻大義這個磁針,失卻本心。民為本,便是我本心之磁針,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今時之人,為今時之事。民為本之道,不會永遠束之高閣的。我與你共勉吧。”
“多謝先生指教。”許孝蘊沉聲道,他直起身,站在趙行德身旁,心情復(fù)雜而沉重。雖然趙行德所說乃是至理,但他心頭卻有如火山一般的不甘心。二人沉默著目送離州士紳的燈籠緩緩離開碼頭棧橋,在遠處稱為一個個小小的閃爍光點,最后完全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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