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史為鑒,可以知興亡,周王分封天下,社稷綿延八百余年,暴秦以郡縣易之,二世而亡,漢承秦制,國祚四百年不及周之一半,秦制可稱良制乎?漢室之后,狄夷交侵,五胡之亂,華族竟險些夷滅,秦漢以前未曾見也,豈非以秦制代周制之害乎?.五胡之后有唐一朝”他說著說著,心情漸漸平和下來,其他流官一邊聽,一邊微微頷。
封建與郡縣之利弊,乃是各地清流士紳議論得最多的題目之一,在南海屯墾地也是如此。各屯墾州縣上書朝廷,一定要開州學推舉牧守,本質上也即是要抓住地方官的推舉權,不再由朝廷隨意任免流官。因為這層利益上的牽扯,南海州縣,絕大部分流官都是貶斥柳子封建論,世易時移,他們倒不是要恢復周朝的分封制,而是反對朝廷將州縣視為下僚,命官將州縣視為驛站。這種呼聲,宋國本土州縣的士紳也有很多回應,更多人則懷著一種矛盾的心理。
權操中樞還是還政于州縣,如今宋朝的爭論十分激烈。
自從秦朝以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宋國君臣原先還想著統一天下,然而,遼軍攻克汴梁,大大打擊了宋人的信心。現在除了少數妄人,已經基本不再說這種大話了。北伐提的最多的,既不是滅遼,也不是一統,而是恢復舊疆,皇帝一再表示鄂州甚好,不愿將返回汴梁,偏安的心態由此可見一斑。假如將來被夏國滅了,關西再來一次“書同文,車同軌”,“焚書坑儒”,強行推行軍士制對很多士紳來說,真比社稷易主還要難以接受,他們從心底里對大一統的郡縣制產生了懷疑,對父祖被放逐嶺南,心底對朝廷猶有恨意的南海流官來說,則更是如此感受。然而,郡縣制在中原推行了近千年,有前輩名儒的推崇,朝廷也急欲從州縣收權,也有很多人為之搖旗吶喊。
“州縣府庫充實了,朝廷不免就空虛了。”
“若北伐遼國,十萬之師出,日費千金,難道要朝廷無中生有變出來不成?”
“如果朝廷不能聚集大軍和糧餉,”馮糜沉聲道:“那么,遼人就一定會南侵,生靈涂炭。而且,難道權操與州縣士紳之手,就一定會善待百姓嗎?就好像舒州學政查某為惡一方,若不是朝廷派人下去查辦,這個奸賊還不知要猖狂到什么時候?朝廷命官客居不久任,與地方的利益無涉,命官所倚仗的,唯有王法而已,一不小心就會激起民變,唯有謹小慎微。而一地士紳卻盤根錯節,推舉之事其實皆是結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的利益分也分不開,若是劣紳沆瀣一氣,則百姓喊冤無門,恐怕還不如指望朝廷派來一個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
渤泥國流官并非全部贊同烏孝邦,水師軍官更是分為好幾派,各方唇槍舌劍,好不熱鬧。
而趙行德靜靜地居中而坐,一不地傾聽各方的論點。
所謂授人以魚,未如授人以漁,這一批水師軍官學識品行都是上上之選,底子極好,這段時間相處下來,趙行德對他們已經完全放心,哪怕有時候,有些論點他并不以為然,他也不會特意糾正。他起初還將馬援、馮糜這些年輕士子當做弟子一樣看待,而現在,這些人能夠獨立判斷是非。在趙行德眼中,他們已經出師,一把把劍坯已經鍛造成型。水師軍官都不是趙行德的私屬,但他們也不是簡單服從命令的人。只是需要命運的磨練。而這些磨練,趙行德是無法代他們承受的。火爐中煉幾遍,水中淬幾遍,有的斷裂,有的回爐,才鑄成寶劍。
長途的航行,封閉的船艙,讓人更加內省,明心見性。彼此的了解也前所未有的增長著。趙行德看著一個個部屬,有的面紅耳赤,有的面色青白,有的沉吟不語,每個人的性格都十分鮮明,沒有庸庸碌碌的常人之態。受水師軍官們的感染,勃泥州的官員和儒生也越來越活躍,烏孝邦也和許孝蘊針鋒相對,辭短兵相接了好幾次,對“鐵面御史”絲毫也不客氣。
“這一路航行到龍珠島,都有屯墾州縣的補給,過了龍珠島,就不好說了,搞不好就得因糧于敵,李邕那小子,不知道從天竺諸侯哪里脫身了沒有?”趙行德一邊聽著眾人的議論,一邊抽空想到,因為海上消息閉塞,他還不知道李四海繼承諸王之王,收服伽色尼諸侯的事
金色的陽光落在兩丈多高的紅色磚墻上,落日余暉輝煌而壯麗,群鴉在城市上空覓食。
李邕瞇著眼睛,懶洋洋打了個呵欠,這是他一天中唯一能看得到太陽的時間。
囚室的窗戶朝著西邊,只有在傍晚的時候,他才看得到紅日緩緩落到拉合爾的城墻后面。一股炊煙味道傳進囚室,李邕的肚子不禁咕咕叫了起來。他已經記不得被關了多少天,每天只有一個面餅,一碗清水而已。不過,他倒是天生了一副大心臟。所謂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既然答應了出使的差事,被扣留也是意料中事。番邦可不管什么兩國相爭,不斬來使。不過,番邦人重利,只要博望侯李家付得出贖金,被殺的可能性很小。不過,李邕被關押的日子也不太好受。他雖然富可敵國,卻寧可忍痛苦的囚禁生活,絕不敢過分地賄賂看守,因為這些人的胃口很大,完全可能把他榨干到最后一塊銀幣。
“哐當”一聲,牢房的鐵門被打開,看守陪著一個宦官走進牢房。
李邕抬起頭,好奇地打量著這兩個人。自從被投入囚室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除了看守之外的活人。宦官的面貌很明顯,李邕打量他的時候,他也在打量著這個囚牢。夏國使者盤膝而坐,衣衫污穢,神色平靜。牢房中不知名的惡臭讓人作嘔,宦官連忙走上前兩步,一臉同情道:“真神保佑,尊貴的李大人怎么會居住在這種骯臟的地方呢?薩摩可總督特意派我來請您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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