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陽,此番北伐成敗,非是個人的功業(yè)榮辱,而關(guān)系這大宋的將來。你的態(tài)度,天下人都在看著。你我之間,我是有愧于心”這些日子來,鄧素已經(jīng)習(xí)慣了說服一個個朝臣,他對陳東躬身拱手道,“但是,這一次北伐大事,萬望少陽拋下恩怨,助我一臂之力。”
陳東看著鄧素臉上誠懇之意,心中思緒萬千。太學(xué)同窗,確實(shí)是朝中一筆難得的資本。若換了個旁人,在背后捅刀子,陳東決然連不會讓他來送行。可是鄧素,卻有不同。兩人知之甚稔,鄧素知道,不管他有多對不起陳東,涉及國運(yùn)之事,陳東必然將個人的恩怨置之度外。而陳東也知道,鄧素可以為權(quán)位無所不用其極,但他所北伐成敗關(guān)系大宋國運(yùn),卻不是危聳聽之語。北伐這件事上,如果南方州縣因距離遙遠(yuǎn),理社因與鄧素有隙而坐觀成敗的話,得益的只會是契丹人。而若北伐大敗,遼人乘勢再度南侵的話,南方的州縣也保不住。這是大義,哪怕鄧素不來求懇,陳東也不會在北伐的后面使絆子。舉國皆北伐,理社和廣南如果無動于衷,鄧素亦可以通過邸報(bào)司詆毀陳東等人,若到了那個地步,未免讓人恥笑了。
“鄧相公,”陳東字斟句酌地緩緩道,“陳某山野之人,廣南出兵之事,實(shí)難做什么決斷。不過,北伐乃國家大事,我將致書陳知州,為相公大人說項(xiàng),勸說州學(xué)同意出兵。”他看著鄧素臉色一絲喜意,又道,“但是,廣州剛剛與大食人血戰(zhàn)了一場,瘡痍未復(fù),要派兵北上的話,只能在三千左右。如果朝廷公議,不出兵的州縣要捐輸錢糧的話,陳某將盡力而為,勸說廣南各地盡量捐輸錢糧,支持朝廷北伐。”
“如此甚好。”鄧素鄭重向陳東拱了拱手。事已至此,客套道謝的話,便不必多說了。
二人心里都明白。鄧素要的并不只是一萬團(tuán)練,而是陳東明確他的態(tài)度。天下人都知道,陳東并非表里不一之人,他既然表態(tài)支持北伐,桌面底下也不會任何掣肘之舉。理社中其余人物心里也有了數(shù)。鄧素心懷大暢,拿起酒壺,yu為陳東斟滿,這時(shí)卻現(xiàn)酒壺空了,鄧素笑道:“船家,再來一壺。”船家小心在旁伺候,聞?wù)饝?yīng)上前,陳東卻擺了擺手,聲音低沉道:“不必了,一已為甚,豈可在乎?”船家手足無措地站著,背心汗,看著大宋最有權(quán)勢的二位大人。
“也罷,”鄧素似不以為意,擺手笑道:“大禹謂亡國者酒也。多謝陳兄提點(diǎn)。”他施然起身,拱手道,“就此別過,將來若鄧某有疏忽之處,還望陳兄不吝指教。”
“你也保重,不送。”陳東也沒有挽留的意思,目送鄧素的背影離去。
他是重情分之人,雖然鄧素在背后捅了刀子,但二人到了這個地步,陳東不禁嘆了口氣。他料到了鄧素一定會來送,剛才那一壺酒,便是一邊獨(dú)坐等候,一邊斟酌應(yīng)對,不覺飲掉了大半。心中正有些了些感慨,一雙軟膩的柔荑握住他的手。玉手的柔弱無骨,指節(jié)上微微有些硬硬的繭印,那是經(jīng)年彈琴留下的印。陳東心底少許蕭瑟之意一掃而空,反手將夫人的柔荑緊握著。二人相守多年,雖然一直沒有所出,外間屢納妾之議,但陳東一直不為所動。
“這樣的人,走了便走了,夫君何必傷懷。”陳夫人輕聲在耳邊道。
她一直對鄧素沒有太多好感。當(dāng)初便是鄧素出主意,拿著陳東的名帖請李師師出來唱曲,若非趙行德仗義出頭,險(xiǎn)些被人所辱。及至后來,鄧素又陽奉yin違,背后使力彈劾陳東去相位,自己取而代之。她素來不口出惡,說出“走了便走了”這類絕情之語,實(shí)是對此人厭惡到極點(diǎn)了。
“夫人不必?fù)?dān)心。”陳東點(diǎn)點(diǎn)頭,嘆息道,“我與守一,表面上是私怨,究其根底,是各循其道不同。不過,這次北伐大事,我不能不助他一起臂之力。”他握著夫人的柔夷,聞軟語,在別人眼里,仿佛二人說著私密的體己話兒,但陳東腦子里盤算的都是朝野之事。鄧守一占據(jù)了大義名分,以主驅(qū)從,理社若與他對著來,不但壞了大局,而且容易遭人詬病。應(yīng)對之策,與其逆勢而動,不如順勢而為。廣州派出三千團(tuán)練外,各州縣更要大興團(tuán)練,勸募糧餉,將地方士紳牢牢掌握在手中。不過,鄧素這一專程來訪,只提了出兵的事,卻沒有提官學(xué)廩生直接推舉丞相的事,莫非他已經(jīng)早有把握?正沉吟間,感覺手心一松。
“不要想那些煩心事了,”陳夫人宛然笑道,“江上月色如好,妾身彈一曲子,錯了的話,夫君大人可不能裝作沒聽出來?”當(dāng)初在汴梁時(shí),陳東恰是以精通音律的,李師師出來彈一春江花月夜,不慎錯了幾個音,便給他聽出來了。所謂“曲有誤,周郎顧”,二人不打不相識,成就了一段良緣。“好啊。”陳東溫和地笑道。想起這幾年來,他忙于政事,對夫人諸多虧欠,如今去了重重的相位,倒是有了許多時(shí)間,和彌補(bǔ)的機(jī)會。
咚咚的曲聲響起,在兩艘水師樓船的前后護(hù)衛(wèi)下,小小的烏篷船駛離了鄂州。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鄧素坐在官轎中,沉聲自語道,“陳兄,一路好走。”曲終人散,他輕拍廂壁兩記,四個轎夫一起使力抬起轎子。官轎在禁軍護(hù)衛(wèi)下,健步離開了碼頭,人聲寂寂,一輪彎彎的明月,照著川流的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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