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自擇法,各取所宜?”鄧素皺眉問道,“若清流與俗易皆在一案,如何裁斷?”
“罪獄從俗易,而爭訟從清流?!敝焐烈鞯?,“爭罪曰獄,罪獄之事,當緩刑罰以寬仁民,而爭財曰訟,爭訟之事,當以風俗教化為要旨,可從‘清流法’?!彼Z氣并不確定,朱森素來潛心治學,訟獄之事并非所長。果然,陳東和鄧素都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
“朱兄,罪獄之事,失之于寬仁,便不能懲奸止惡,反而是揚惡抑善。而爭訟之中,更變詐百出,所謂‘君子欺之以方’,如何能從清流法決訟。朱兄,你的心愿是好的,但這樣絕不可行。”鄧素斷然道,陳東也罕有地點頭贊同。二人都經歷過州縣,對決訟斷獄有些體會,所以才會反對。二人這一質疑,朱森也面露難色。
“清流俗易兩者交疊的話,”趙行德輕輕插了一句,“可不分獄訟,但考其端便可?!?
他在遼東治理漢民時,也曾升堂問案,還曾按照夏國制度審定過律例集,所以也有些心得。朱森的提議也觸動了他的一些想法,因此便忍不住開口插話。朱森臉帶疑惑,問道:“如何考其端呢?”陳東微微頷,示意有此疑問。鄧素目光微動,落在趙行德身。
“因侵犯他人而起訟獄,從清流之法;若從訂約立契始端的,則從俗易之法?!?
趙行德緩緩道:“孟子曰,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心動既是自由,刑罰亦不能強迫人心向善。而刑罰之要旨,只在于助人守‘善’。使人能自律、守‘善’,而天下大治亦不遠也。兩法相犯而由侵犯他人端的,情況可歸為兩種,第一種,守俗易法之人侵犯守清流法之人,是壞了他人之‘善’。如外國之人,無故入我國土,當以我國法度懲處之。所以,即使是守俗易法之人,也當以清流法嚴懲;守清流法之人侵犯守俗易法之人,既壞了他人之“善”,也是壞了自律之‘善’,自作者自受,亦當從清流法嚴懲。與此不同的是,兩法相犯而由訂約立契端的,斷訟決獄,當以雙方所立之契約為基礎,若從清流嚴苛之法,恐怕官府會越俎代庖,將雙方未明之意愿強加于人,故而當以俗易法裁斷之?!壁w行德說完便住口不,朱森和陳東面露沉思之色。
“如此說來的話......”
“諸奸為侵犯之行,”鄧素沉吟道:“如有同守俗易法之人,當按照本朝刑統,男女各徒一年半,女有夫者,則男女并徒二年。而同守清流法之人,禁止淫佚,諸奸者,男,杖五十,女,杖三十;有夫者,女,夫殺之無罪,男,斬棄市。女十二歲以下,婦人不坐罪,男比有夫者,斬棄市。如果俗易侵犯清流,則從清流法。如果清流侵犯俗易,亦從清流法。男仗五十,女杖三十;有夫者,女,夫殺之無罪,男,斬棄市。女十四歲以下,婦人不坐罪,男比有夫者,斬棄市。是這樣么?”
的,”趙行德遲疑了一瞬,還是點了點頭,又道,“以訂約立契端的訟獄,以體察雙方契約真意為要旨。清流之間,君子不出誑,出成約,誓無反悔。而俗易之間,則非要立下字據畫押不可。而清流與俗易之間,則以俗易法為準,若無字據,認定雙方并無契約。”
“不錯。君子之交,焉能與蠅營狗茍者相同?!标悥|微微點頭。在世居福州的宋國海商之間,確實有重信尚義,出如山,不需字據為憑的做法,往往一兩句話就能做成大買賣。而那些信義未夠的商賈,就必須要定下字據。字據的文字還必須逐字逐句地推敲,以免留下后患。
“善!大善!”鄧素拍案叫絕道。“如此一來,不僅是各得其所而已?!?
“禮法所保護的,既非清流,也非俗易,而是天下人心之‘善’。善者有善報,惡有惡果,長此以往,砥礪節操之人必將越來越多。侵犯從清流,訂約從俗易,此法大善!”他執掌禮部,自然是希望嚴守禮法之人越多越好。興奮之色溢于表,然后,鄧素的臉色又寒了下來,沉吟道,“不過,若真的人自擇法的話,真正清流多半要選《宋禮法》而自律之,吳子龍的聲望勢必大漲。難道,我等也不得不受他撰寫的《宋禮法》約束不成?”陳東的臉色也陰沉下來,《宋禮法》真成了“清流法”,那吳子龍的聲望必定一時無兩。下一次學政公議推舉丞相,吳子龍便是眾望所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