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素轉頭看著趙行德,夜色如水,見其神情慷慨,似有決絕之志。鄧素暗道:“難不成元直見敵軍勢大,有與城同殉之意?”他心頭一驚,低聲道:“這漢陽城,守得住也罷,守不住也罷。元直,你深得陛下的信重,是大有前途的。為朝廷,為天下,為陛下,你要留有用之身,萬不可做玉石俱焚之策。張良搏浪一擊,倘若當時便身死成仁,便不能有運籌帷幄候之功,青史留名。否則,千載之下,誰又知道張良是誰?”
傍晚時分,他才知道白天戰死的乃聲名赫赫的水師勇將張青。宋國用兵向來北重南輕,朝廷本身并不重視水師,除了最后這悲壯的一幕,張青也沒給鄧素留下多少印象。在汴梁圍城時,鄧素雖然在城內,但也沒有如此近距離的靠近過戰場,現在仍是心有余悸。鄧素一個沒想到,真正的戰場竟如此血肉橫飛,趙行德親臨鋒矢,絲毫不見羽扇綸巾的逍遙,二個沒想到,戰場上,哪怕是官至節度使,統制,也死得如此輕易。像張青這等勇猛,被遼賊一圍,亂箭齊,說死便死了。鄧素,想起從前在邸報上看到各處大將戰歿的消息,鄧素心頭隱隱有些悲涼和后怕。朝中不知有多少人,在此之前,只是簡單單地把這些訃告一般地文字匆匆略過。
“何謂玉石俱焚?”沉默了片刻,趙行德嘆道,”張良那搏浪一擊,乃直道而行。惜之不中爾。”他指著城下經過的的一隊巡哨的軍卒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趙某不過天下人中一匹夫爾,縱使沒有我這個人,還有這么多的將士。”
“可是人和人之間,終究是有不同的。”鄧素道,“天下興亡,有的人的責任小,有的人的責任大。似張將軍這樣勇冠三軍之將,本來可以承擔更大的責任,結果逞一時血氣之勇,結果身死陣前,難道便有益于天下嗎?”他心知趙行德乃是陛下寄予厚望之人,若是用得好了,可以平衡軍中曹迪、楊彥卿等勛貴將門,對岳飛韓世忠等人亦可牽制。他本心想說,萬一漢陽不守,趙行德可以棄城而走,陛下面前,他自會大力為之轉圜,但聽趙行德竟絲毫沒有逃生的打算。他心急之下,口不擇,趙行德的臉色便沉了下來。
“昨日之戰,東南行營水師散亂不能列陣,6上營伍擠在江岸上,若聽任遼賊沖破鐵索,戰死的將士將成千上萬,甚至可能十數萬大軍被遼賊一擊而潰。張將軍,平常并不以韜略聞名,據說也并非襄陽大軍中最勇之將。可賊勢洶洶,人人都在自保。大概是‘欲留有用之身以待將來’吧,”趙行德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唯獨張將軍挺身而出,力挽狂瀾。”
“我并無貶低張將軍之意,不過是惋惜罷了。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鄧素有些尷尬,“趙兄與尋常將領不同,你自己可以不顧安危”他心中想的,口中確實不能說得那般明白,一時住口,沉吟了片刻后道,“趙兄的將大有作為,并非是在戰場之上。就算驅逐了北虜,還要徐圖恢復中興,重振朝綱,道德文章,世道人心,這些事情,你豈能撒手拋下?”
說到這里,鄧素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如此緊張趙行德的生死。因輔佐趙杞一事,在鄧素和理社諸君子間,已經有一道看不見的裂痕。哪怕是從前與鄧素交好的士人,在鄂州“尊天子不奉亂命”,“非為同黨,便是仇敵”期間,唯有與鄧素劃清界限。現在鄂州雖然暫且奉了趙杞為天子,但陳東等人依然號令自專,丞相府并未撤去,岳飛假樞密使之位仍在,州縣牧守仍是學校廩生推舉的,保義、鎮國、橫海諸軍和拱衛趙杞的禁軍仍然涇渭分明。朝廷如此,底下的人心更是亂得一塌糊涂。這樣的情形不知會持續演變到什么地步。趙行德,不管他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都是平衡這個微妙局面的重要砝碼。
“不同?”趙行德搖了搖頭,他嘆了口氣,看著遠處,許久之后,方才說道,“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他頓了一頓,忽然道,“那些在朝霞里飛起來的鳥兒,恐怕也是不同。這時,在東方的天際漸顯出魚肚白色,緋云如淡淡的胭脂抹在于其上,偶爾有些鳥雀在霞光里上下飛舞覓食。
“不管黑夜多么漫長,太陽終究會躍出地面。可是如果有一只早晨起來覓食的鳥兒,以為沒了自己,這太陽便會永淪地下,那不是很可笑的事情么?”趙行德的臉色由嘲諷變得肅然,一字一句道,“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人力有時而盡,趙某不過是一匹夫而已,但因循胸中所奉之道義,直道而行,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他微笑道,“我所能做到的,只有這一點。若我連這點都做不到,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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