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堅點了點頭,這公議選舉之制,他也曾經解說給許多儒林高士聽。聞者態度不外乎有兩種,一種是拍案贊賞,一種則不以為然。到無人說要嚴加禁絕的,最多不過在背后恥笑自己而已。趙行德聽到這里,心念微動,目光變得深邃起來,朱森喝了口茶水,又給其他三人斟了茶,緩緩道:“如此一來,指摘朝政之失者得咎,而倡導先生之說者無憂。假以時日,每當朝政有弊端,士人嗤之以鼻之余,不再思索如何在朝廷成制之中做事,而會想‘若以黃舟山先生公議選舉之制,此事當迎刃而解’。久而久之,朝廷弊政日積月累,漸成積重難返之勢,而天下人心盼改弦更張,易之以公議選舉之制。然而,舟山先生也為官多年,當知道權柄一日操在手中,萬難放棄。先生之說虛君實相,是限制君王權柄,又以學校公議監督宰相州縣,是限制朝官的權柄。晚生料定,朝廷絕不可能施行此政,說不定到那時,也會像禁絕元祐學術一樣禁止先生之說。然而,興許三十年,興許五十年,終有一日,......”
朱森的語氣緩慢而沉重,將推演敘述得仿佛親歷,黃堅點了點頭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趙行德卻搖了搖頭,道:“人心所向,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朱森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只是,”他頓了一頓,話鋒一轉道:“王文公變法,本意是富國強兵惠民,然而推行未久,善法變惡法,天下民怨沸騰,為何?”
“因為新法未臻完備,貪官污吏上下其手以新法害民,要么地方官吏推行不力,最后仍是新法害民。”朱森自答道,“當初王文公施行新法之時,先在一縣試行,成功之后方才推廣到數縣,乃至數州,最后才行之于天下。王文公變法的先后種種考慮,可謂至矣盡矣。然而,因為天下情勢千差萬別,人心又不一樣,新法一出來,世上欲以新法牟利之人,絞盡腦汁總有千萬種方法。王文公縱然才高八斗,再加上若干臂助,也不是這千千萬萬以新法漁利之人的敵手。”朱森喝了口茶水,頓了頓,接道,“按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若說這千萬人能鉆新法的空子來漁利,也同樣能鉆舊法的空子來漁利。但是,在舊法之下,朝廷,州縣,鄉里士紳,市井百姓之格局一定,朝廷制度可以粗疏,但格局中人相互抗拮,卻能維持局面。”
聽到這里,黃堅低聲嘆道:“若不變法,局中人亦是等死。王文公之誤,只在諸藥并下,操之過急吧。”
朱森點了點頭,將桌上的茶具擺整齊了,沉聲道:“然而,王文公之變法,不過如同晚輩一樣,整理茶具而已,天下的根本格局未動。可若是施行先生所倡議之公議選舉之制,”他說著,雙手向空做了一個將整個茶桌都掀翻的動作,“此等變局,自秦朝以來未有。以王文公之智,變法尚不能顧及細微,以至于新法害民。若是天下格局變化如此之大,恐怕則是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啊。”他臉上深帶憂色,又道,“若只是中原板蕩,倒總有安靜下來之時。但是,遼國和夏國譬如餓虎在側,若是夏國東出函谷關,便是先生所稱之亡朝代,若是契丹胡騎飲馬黃河,則有亡天下之憂。”
朱森說完后,深深地嘆了口氣,有些無力道:“但愿晚輩只是杞人憂天而已。”他身為國戚,本不該議論時事,只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黃堅的臉色凝重,目光復雜,嘆道:“倘若新力未壯,舊力已衰,確有亡天下之憂。”他沉默了半晌,問道:“元直以為如何處置,可以避免如此危局?”
朱森也看了過來,趙行德輕輕叩著桌案,沉吟了片刻,緩緩道:“或當如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猶臣事商朝,維持天下局面。而后方有武王伐紂之功。”
黃堅沉思了片刻,點了點頭。“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天下有其半,文武百官盡皆擁戴,猶自稱甘為周文王,不圖帝王之虛名,只求借著漢室穩定天下局面,便是此意。”他低聲嘆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后世英雄不知凡幾,若真如此,老夫便可以安心了!”雖如此,語氣卻是意興蕭索,他提出這公議選舉之制,本心是以公議致公義,在士人中造成影響,然后朝廷可以擇善而從。然而,以他多年的見識,卻知道朱森并非杞人憂天,這學說有極大可能造成千年未有的變局。就算后來之人,有高士輔佐,又能抵擋得住急切樹功的誘惑,但在這變局之中,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有多少人無辜受難,便不是人力最能預料,亦不是人力所能阻止得了了。
朱森的神色復雜,趙行德的話雖然有些大逆不道,但黃堅之說可能導致天下之亡這個話題,本身就是他自己提出來的。趙行德也是順承著下去。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步,舊朝人心盡失,確實也無可挽回。要挽救天下之亡,唯有新力能接續上去。而這些后世之事,都不是在座這幾個人能左右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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