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宣強行平復了胸中怒氣,沉聲問道:“難道柱國、校尉當中,就沒有贊同丞相府提議的嗎?”
“倒是有的,”柳毅沉聲道,“柱國校尉楊任和余藏云都主張當限制工坊肆意奴役工徒,剛剛退役的徐文虎柱國也支持丞相府。不過,因為新律令和原有的律令沖突,需要先由三分之二以上的柱國同意才能修改原來的律令,然后頒布新律。而且,護國府中贊同和反對的兩方還在相持不下。”
“原來如此,”陳宣沉吟道,“護國府也不是一致反對的話,假若我先下敕令整頓此事呢?”
柳毅臉色微變,含光殿中頓時安靜了下來,外間風聲呼嘯,殿中只聞君臣二人的呼吸之聲。先帝的兄長陳肅屢屢譖越兩府下敕,三百多名校尉以“舉動不肖君王”為由彈劾,最終被兩府廢黜,改立陳宣之父陳淵,也就是先帝。自那以后,皇帝單獨下敕令決斷大事便極為謹慎,這樣本身在兩府還在爭執不休的事情,陳宣先下旨意推行,是要冒失去人心的極大風險的。
柳毅沉默了一會兒,沉聲道:“臣所慮者,在自治地域里,是商會出錢維持著城衛軍的。人事的任免,朝廷也從來不多加干涉。雖說城衛軍的統領是宣誓忠于朝廷的退役軍官,但是假若商會以朝廷倒行逆施在先,敕令違反律法而蠱惑的話,也難保后果如何。而現在兩府的態度不明。若是激起叛亂,關中校尉又態度曖昧的話,朝廷難道調集駐屯隴右漠北的軍團去攻打長安不成?”
陳宣沉默著沒有出聲。因為事關重大,他屏退了侍衛。這空空蕩蕩的含光殿里,只有回音嗡嗡作響,傍晚的陽光透過窗斜射到殿內,高大的殿柱都拖著長長的斜影,將君臣二人籠罩在黑色陰影當中。
柳毅又道:“如今羅斯初定,突厥人正積蓄力量挑事,漠北不穩,遼國宋國都蠢蠢欲動,數年內必有大戰。四方多事,國中不能再亂。當初強行推行‘贖買均田法’,還是取得了兩府同意的,河中叛亂,此后平叛之戰致使百姓死傷甚重,以致有‘川陜填河中’之舉。而威遠帝亦不得不下罪己詔退位。后來國內廢除奴婢之制,兩府中尚且爭論不休,便有奴軍揭竿而起,內戰一觸即之際,若非教戎軍收服了起事的奴隸,只怕國運堪憂。如今的局勢,恰如當年相似。”
陳宣聽著聽著,忽然打斷柳毅,問道:“皇族和福海行也在關中開設工坊吧?”
柳毅思索片刻,答道:“不光皇族,以微臣所知,眾開國公侯,連柳氏在內,都在關中開設著工坊,只不過我等大都雇傭的是行會里匠師和工徒,極少招募流人為工徒罷了。”他的語氣也不肯定。夏國禁止土地兼并,那些皇族和開國公侯的庶出旁支,因為不能繼承爵位和封地,經營商隊工坊的人數眾多,其中便難免有與那些奴役流民的商賈沆瀣一氣的。
陳宣點了點頭,嘆道:“商會牽涉千絲萬縷,難怪在兩府阻力如此之大。百姓困頓流離,怎稱得太平盛世。”他搖了搖頭,胸中只覺氣悶無比,便起身站在窗前,深深呼吸著冰冷的空氣,平復煩躁的心緒。窗外對面的壽昌澤,又有一群百姓在眺望宮闕,見陳宣憑窗而立,便朝著這方高呼萬歲,陳宣深深吸了一口氣,朝著那方揮揮了手,百姓們愈興高采烈起來。涼風吹拂,熱的頭腦逐漸變得冷靜,陳宣的臉色轉為堅毅,沉聲道:“這改善工徒處境之事,雖然艱難,但還是必須要做的。”
“丞相府先在長安商會自治區域里開設一間衙署,一方面賑濟百姓,一方面調查各間工坊。”陳宣一邊思索,一邊道,“朕以為,商會自治因襲依舊,工坊良莠不齊。不妨先查探出真正虐待、奴役工徒的工坊。再將其中人神共憤之處,公之于眾。此外,”他轉過身來,冷冷笑道道,“契約固然是要保護的,但律令亦保護臣民的人身不受私刑。衙署開設之后,先調查工坊有無私設刑罰,毆打,甚至傷殘人命之事。”他頓了一頓,加重語氣道,“定要拿到真憑實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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