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慚愧。”郭保義臉色微微一變。身體膚受之父母,他雖效忠于耶律氏,但將自己頭上弄得怪莫怪樣,還是頗下了一番決心的。
耶律大石看出他心事,不以為意,笑著緩緩道:“孟子曰,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人也,文王生于歧周,卒于郢,西夷人也。孔子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那商朝、周朝,風俗禮儀,原本都是胡人的,都和中原不同,入住中原之后,這胡人的禮儀自變成了中國的正統,后人也就因循下來。當初關東六國何嘗不是鄙西秦為蠻夷。秦朝混一宇內,猶有腐儒眷念冢中枯骨,借古非今,故而秦皇盡坑之。此后漢朝,還不是承了秦制。腐儒念念不忘的衣冠膚,不過是皮上之毛而已。中國正朔,未必便在南朝。待我朝入住中原后,頒一道剃令,凡是臣服我大契丹國的,都要按契丹人的規矩來,不可留戀前朝衣冠式。這便正本清源了。”
郭保義唯唯稱是,又聽耶律大石長嘆道:“似郭將軍這樣忠于我大遼的,其實和契丹人也無異。將來定鼎上京,賜姓為耶律氏或蕭氏,也無不可。”
郭保義正心中惶恐,聞不禁大喜過望,伏地跪秉道:“末將謝過大人,”他抬頭時,又道,“末將愿歸耶律氏。”
作為歸附契丹已經上百年的漢兒將門,郭保義對如今遼國耶律氏皇族與蕭氏后族之間的傾軋所知甚深。此番耶律大石起事,也和遼國皇帝越來越倚重蕭族,疏遠和防范耶律氏皇族有關。
“好。”耶律大石微微笑道,抬手讓他起來說話,“你的忠心,我已知道了。”他打消了郭保義的疑慮,又靄聲道,“還有什么事么?”郭保義這才訥訥地將為部屬的遠方親戚求情的事情說了出來,耶律大石低頭沉思片刻,寫了一張紙條,交給郭保義,將這幾家漢戶都劃到郭氏的投下軍州名下。“大人寬厚仁德,末將等感激不盡!”郭保義感激涕零地走了,耶律大石看著他的背影,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郭保義剛剛離去,蕭氏便帶著兒子耶律夷列和女兒普完來向父親大石晚安。
“阿布睡個好覺。”九歲的普完嫩生生道,耶律大石慈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又問耶律夷列道:“今日的課業都完成了么?”“是,阿布。”十二歲耶律夷列恭恭敬敬地道。耶律大石要他每日完成的課業,除了騎術、箭術不可荒廢,四位先生分別教授契丹文、漢文、波斯文、突厥文,從寅正時分天還未亮時開始進學,至亥初時方罷,中間吃飯休息的時間也很短,對尚未成年的孩童來說,端的十分辛苦。
兒女們退出去,蕭氏仍舊留在房中,欲又止。耶律大石微微一笑,靄聲道:“夫人,有話請說。”
蕭氏猶豫了片刻,仍然道:“將城里城外的漢人百姓分給部落,我聽說,原本應該分給部族勇士的漢奴,大都被頭人們霸占去了。那些分到百姓的部落頭人,往往將奴戶像牛馬一樣驅使。這樣下去,契丹的勇士和漢民恐怕都會心懷不滿。”
契丹族女子本來就有關心政事的傳統,耶律大石也不以為忤,微笑道:“正是要如此。”他見蕭氏有不解之色,緩緩道,“這些老朽腐敗的頭人利令智昏,為了奴隸和財富,將部族的戰士交給我統領。前方打仗,他們在后方作威作福,自掘墳墓。只待我與昏君決一死戰后,稍加導引,清掃這些腐朽的枯骨,不費吹灰之力。所有忠心于我,流血流汗的勇士,都會有充足的回報。到那時,我會讓真正的棟梁來擔當契丹各部族的領,他們才是重振契丹的希望。”
耶律大石坐在這里聽將領們依次稟報軍務,已經有個把時辰沒有挪動,索性站起身來伸展了一下筋骨,負手站在窗前,心潮澎湃,他可以忍受上京老朽皇族的指手畫腳,可以犧牲漢人的利益收買契丹部落頭人,可以將祖宗根本之地云州割讓給草原上的蠻夷,但是,這都是為了重振契丹。將若能夠成就大業,不管是契丹人、奚族人、女真人還是漢人,都只記得他是一個寬厚仁德的圣君。
他深深呼出胸中濁氣,又吸了一口冰涼的夜氣,只覺渾身一振。遙望著漫天星斗,緩緩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泥土和雨水使青草生長,青草養育牛羊,牛羊又喂飽牧人和狼群。牧人死后,靈魂歸于長生天,血肉化為泥土,重新滋養青草,循環往復,萬物生生不息,這就是天道。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這就天道。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就是天道。我們契丹族人,本是青牛白馬的子孫,驍勇善戰的族人,統治怯懦卑鄙的族人,這也是天道。我所做的,不過使漸為南朝風氣所腐朽的契丹,重新振作,順從天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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