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丙和樊安從大相國寺一直追出永康街,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終于捂住肚子停了下來,“咳,咳,”樊安喘著大氣道,“哪來冒出來的野書生,臭娘們,咳,咳,咳!”
趙行德拉著李若雪逃命,不敢回頭,身后再沒有公差的叫喊和追逐聲時,已至俊儀橋街,方敢停下來歇息。
不管是踏青登高,還是蹴鞠秋千,別的女眷汗濕重衣,臉龐卻微微出汗,脂粉稍加掩飾,便容色如常。而李若雪卻是相反,體自清涼無汗,頭臉卻大汗淋淋。她的肌膚原本白皙如雪,此刻更沁出紅潤,粒粒汗珠映射著陽光,晶瑩剔透。趙行德只覺美艷不可方物。
察覺趙行德目光有異,李若雪微覺害羞,將柔荑從他手中抽出,從懷里掏出手絹擦汗,低聲道:“真氣人,臉上便愛出汗,也不能擦妝粉。”她給自己擦了汗水,見行德也是大汗淋漓,又給他輕輕擦拭汗水。佳人皓腕凝脂與臉龐肌膚微觸,鼻端暗香微聞,趙行德已有些目眩神馳。李若雪亦不好意思起來,擦好汗后將手絹疊好收起。
這條街往北乃是祆廟,終年都彌漫著煙火氣味,各色人等熙攘混雜,二人便向南而徐徐行,又至汴河岸邊,涼風拂面,頓覺心曠神怡。
二人相視一笑,趙行德找了河岸邊一處垂柳樹蔭下的石階,李若雪也不嫌骯臟,并肩席地而坐,兩個儒生看著汴河兩岸人群熙熙攘攘,上下行船緩緩而過。二人眼前腳下這條流淌的汴河,便是條真正貫通天下水系的河流。
此時中國北方的水系尚十分達,到處是河流與湖泊。僅僅在汴京城內,自南向北便有蔡河、汴河、五丈河與金水河四條河流,都可以行船,合稱漕運四渠。漕運河流的兩岸,遍布著無數水力磨坊。在江河湖泊上謀生的人數多達數百萬,江湖一詞,便是由此而來。而在這四渠中間,汴河最為重要,因為它連接著東南六路的漕運。汴河即唐時通濟渠,乃是隋煬帝所開鑿的大運河之一段。西引黃河水、洛水,與洛陽和關中水系相通,南通淮河水系,乃至長江水系。仰仗了這樣四通八達的水運系統,僅僅各州每年新造運船便有三千多艘,每年近八百萬石的漕糧,數百萬秤石炭,價值億貫香料珍奇,亦隨之紛至沓來。
靜默良久,李若雪忽道:“對不起,我給你添麻煩了。”語氣中帶著許多歉意。
趙行德一愣,心頭最柔軟處涌出一股暖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淡道:“沒關系,我喜歡麻煩。”
“真的?”
“真的。”
“我也是真的。”李若雪和趙行德離得更近了些,感覺他身上散的暖意。
“什么?”趙行德又一愣。
李若雪淺淺一笑,將漆紗帽子扶正,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憂愁,緩緩道:“我娘親生下我沒多久便過世了,爹爹又被貶斥流放,家里還要種田織布補貼家用,雖然母親對大哥和我都很好,但我有時候擔心母親有了弟弟不喜歡我了,有時候擔心爹爹又被奸賊陷害,整天心事重重的,便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婆婆一樣。”
趙行德心生憐意,一邊傾聽,一邊將手放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李若雪感受著他掌心的寬厚和溫暖。
“有一次,爹爹寫了一本記述洛陽園林的書,在后記里面又指摘了朝政,我擔心他又觸怒了奸賊,想了整整兩天,終于鼓起勇氣,勸爹爹將后記中那些不合時宜的議論刪掉。”
趙行德笑道:“你的擔心并非沒有道理,不過以岳丈大人的秉性,是斷然聽不進去了。”
李若雪紅頰微燙,白了他一眼,但也沒有糾正他的語病,繼續道:“父親到沒有訓斥,只說世間事,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士大夫擔著天下之任,便不能再顧惜自身榮辱性命,甚至家人安危。后來我讀了很多詩書,心思也沒有那么重了,漸漸也像個普通的女孩子。但一直好奇,擔當天下之任是怎樣一回事,所以才一定要和你一起來。”
她側過頭,看著趙行德,認真地說道:“你以后總要擔當許多大事,我也不會這么任性,胡亂給你添麻煩的。”
趙行德心中感動,攬住她的腰際,讓李若雪靠著自己,沉聲道:“沒關系,我不怕麻煩。”
李若雪俏臉緋紅,兩人心意相通,面對著日夜流淌的汴河,靜靜地享受著難得的親密。
這汴河兩岸乃是京城最為繁華之處,兩人所坐的石階對岸便是會仙樓,從閣樓里傳出絲竹管弦之聲,不時有店中小二奔出,船家購買河鮮下廚。這些河中船家,有的竟無片瓦之居,一年四季,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常年都在這船上。汴河的來來往往的行船中,有赤裸上身的壯漢撐著長槁,有嬌媚的船娘搖著櫓槳,時而畫舫里傳來才子佳人輕聲笑語,時而漁家的行船里響起嬰兒的啼哭,終年流淌的汴河,宛如一個不斷上演著世間百態的舞臺,靜靜地坐在這河水之旁,觸景生情,每個人所思所想,又各有不同。
河中船娘抱著孩兒,就在船頭把屎把尿,那小孩兒看見這兩個儒生打扮的人坐在岸邊,咿咿呀呀地叫著,船娘抬頭看了一眼,李若雪對她宛然一笑,那船娘嚇了一跳,趕緊將孩兒抱入船艙。
李若雪這才記起自己做的是儒生打扮,不覺莞爾,靠在趙行德身上,滿目人間煙火,內心只覺平靜安樂,暗暗想道:“將來也要為他生孩兒么,我娘只生下大哥和我便離去了,我們家的女人身體瘦弱,是難生養的。要是沒有子嗣,他要納妾怎么辦?難道還要為他張羅挑選女子不成?這京師各府里面,兇惡刁鉆的婢女姬妾欺辱正室的也屢屢有,唉——”數點閑愁,又上眉間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