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黃堅卻長嘆了一聲,話音一轉,黯然道:“中國之道所剩無多,氣力日衰耗,而四夷之道漸起,此消彼長,為之奈何?”
“先生何出此?”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有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忠義孝悌之道治天下。其后王莽篡漢,便是亂臣賊子,天下共擊之,終于撥亂反正。漢末恒靈無道,天下大亂。魏武帝征戰(zhàn)一生,奉天子以令不臣,尚未失卻大義,魏文帝代漢,尚可推說大勢所趨,但臣節(jié)已經有虧。及至司馬氏篡魏,便又回亂臣賊子的邪路上。中國失其忠義之道,是故人臣不能各安其分,自相攻殺,終至五胡亂華,衣冠南渡。”
黃堅帶著沉痛的語氣,緩緩道:“大道既失,則積重難返,試看南北朝諸國,盡亂臣賊子之天下。孟子曰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誠哉斯!縱有一二明君賢臣,亦存小節(jié)而失大道!忠義之道既失,孝悌亦難獨存。及至隋唐,子弒其父者有之,弟殺其兄者有之,子蒸其母者有之,翁私其媳者有之!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往而不復,忠義孝悌盡失,則中國人不能合,日益衰竭,是故勢分力屈,而為狄夷所制,及至五代,以中國之大,不能敵契丹之一隅,豈不悲夫!。”
黃堅說到這里便止住說,李若冰臉現(xiàn)尷尬之色,心中卻似有萬鈞大石一般沉甸甸地壓著,本朝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亦是黃堅口中的亂臣賊子,失卻忠義之道,是故太祖欲用宿將符彥卿,曾道“我待符彥卿甚厚,他日后豈能負我!”趙普馬上回:“周世宗待陛下也厚,陛下何以能負周世宗!”太祖默然,收回成命。先皇欲大用名將狄青,曾道“狄青是忠臣”,文彥博當即反駁“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先皇亦默然,此后終用文臣壓制監(jiān)視著狄青。所謂天時難敵地利,地利難敵人和。失忠義之道,便失人和,則自相防備,君臣勾心斗角,終被狄夷所制。
黃堅看了李四海一眼,話鋒一轉,淡淡道:“夏之開國帝固然英明神武,但先后仕北漢,南唐,及我大宋三朝,其后雖營救唐主入夏,亦未守君臣之道,反而稱帝建基,說他一句亂臣賊子,也不為過吧。”
李若冰臉色驟變,他和黃堅一樣,從李四海提及船民的身份時候便懷疑他和夏國有瓜葛。以他在都亭西驛所見,皇室在夏人當中威望崇高,宋人偶有一辱之,必定會爭執(zhí)不休。這李四海看來在左近海域勢力不小,又是個下手狠辣之人,恐怕他惱羞成怒之下,會對二人痛下殺手。
李四海果然臉色一變,看著黃堅,沉聲道:“先生此差矣。當初開國帝迎唐后主入夏之時,曾有讓國之說,甘居臣下,如此忠義,怎能說是亂臣賊子。”
李若冰雖然擔心他辣手,但他生性骨鯁,既然明了對方夏人的身份,也不肯弱了勢頭,當即道:“讓國之事,無有證據(jù),世所謠傳,不足取信罷。”
李四海眼神一冷,遲疑了片刻,終于沉聲道:“當年開國帝迎唐主入夏,讓國之事,在下的先祖有幸恭逢其會,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必不能假。開國帝當時請?zhí)浦鲝臀环Q帝,自任護國公之議,唐主誤會,答曰‘公欲為曹操,恕某不能為漢獻帝。’諸將聽聞此事后,又力勸之,方才作罷。及至國朝定鼎,雖再無護國公之位,但國家大權盡歸于五府,皇帝垂拱而治。唐主見此情形,方曉得當初開國無意權勢,乃是真心讓國。”他頓了一頓,又道:“事關先帝名譽,晚輩不得不據(jù)理力爭,還請黃先生見諒。”
黃堅沒想到李四海說出這樣一段秘辛來,也不由得一愣,只微笑道:“原來李先生是開國名臣之后,倒是幸會。不知是哪一位?”李四海拱手答道:“四海漂泊之人,不敢有辱先祖的名諱。”
黃堅點了點頭,也不追問,轉而對李若冰道:“忠義既失,又要以此來治天下,便不得不以謊來掩蓋。清卿,你可曾打過妄語,可知如果打妄語的話,最苦惱的問題是什么?”
李若冰看了那人一眼,只見他冷冷一笑,并不理會,方才恭敬答道:“晚輩讀圣賢詩書,不曾打過妄語。”
黃堅笑道:“便是兒時也不曾么?”
李若冰皺著眉頭想了想,才面帶著尷尬道:“先生提醒,我倒想起來了,兒時偶爾倒是有過,最苦惱的是,萬一爹娘追問起來,便要苦心遮掩過去,妄語結果越來越多,終于遮掩不下去,我父親性子嚴厲,重重懲處了我,便再也不敢輕易說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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