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主人史斌稍通文字,卻沒有正式進學,開了茶棧做點小本買賣,最大的愛好便是聽南來北往的商旅訴說各地的風土人情,久而久之,竟然結交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
天氣炎熱,史斌便將茶攤子擺到了榆樹下面,此時榆錢尚未落盡,將榆錢收集了來,制成特制的涼茶,專供路人解暑之用,不取分文,路人在贊嘆好心之余,往往解囊買些炊餅饅頭,鹵肉蜜餞之類帶在路上吃。
“他奶奶的鬼天氣,沒有胃口,嘴里淡出個鳥兒啦。”此句一出口,史斌便不禁啞然失笑,這滿口的粗話,倒并非是江湖朋友所教,乃是近日從一本名叫《河間英烈傳》的書上看來的。此乃一本奇書,明明是講的忠孝節義,但所用的語都是邊軍中俚俗不堪的,念起來卻分外帶勁。
遼人入寇,官府除了白天緊閉城門之外,連平常有頭有臉的鄉紳也打探不出河北的確是消息。這《河間英烈傳》的抄本,恰似最及時的時候出現在市面上,從這里面,哪怕最粗魯不文之人,也知道契丹人的殘暴,大宋軍民的英勇,以及河北的局勢,應該是在漸漸的穩定中。此書相傳是大名鼎鼎,醉書罵賊文的河間趙先生所作。果然是大才啊,史斌暗暗想到,遼要膽敢踏足這相州地面,豁出去這涼茶攤子不干,我去找那本縣槍棒第一的岳鵬舉搭伙,相州亦有豪杰,當仁不讓,驅逐韃虜,誓守家園。
時值正午,日頭高高懸著,官道上行人稀少,只遠處隱隱來了三五騎,兩人穿著半舊軍袍,一人是灰白儒袍。史斌當即堆著笑臉道:“幾位大官人,午間趕路太熱,何不在小店歇歇腳喝口茶,避一避日頭再走。”
這大榆樹下的涼茶攤子,令人一見便生清涼之意,店主人又熱情,蘇文郁當即便道:“先生,不如就歇上片刻,晚間宿住在相州。”
趙行德點了點頭。他與蘇文郁、歐陽善二人,自河間乘船逆黃河的支流葫蘆河而行,到達大6澤之后折而向南,一路都是行船,到達相州后才改為乘馬。這一路行來,為了準備秋闈,行船的時間里,亦在船艙內溫習圣賢經書,琢磨經義取舍之道,頭腦都昏了。
頭昏腦脹之余,趙行德忽而地聯想起宋刑統中的解釋,自己埋于這陳腐的經術之學,起初是迫不得已,其后反復多次的,便是強.奸也做成了和奸,忽而又推敲王彥送給自己“欲居萬人之上,必屈居一人之下”的話來,不得其解。
舍船就馬之后,在官道上曬了一天,早已汗流浹背,衣衫浸濕之后,縱馬迎風一吹,開始尚且覺得爽快,但奔馳不了多久,就是一身塵土。眼見這里有個好的歇腳處,便停下來喝盞茶吧。
開客棧的史斌熱情地端上榆錢茶,這時候真正的茶葉都是官買官賣,雖然黑市上有交易的,但價格也不便宜,像這些行腳的軍漢,也不會定要喝團茶。見幾個軍漢都坐下來后,史斌方才堆笑著問道:“幾位將軍莫不是從河北來?”
“正是。”蘇文郁眉毛微微揚了揚,這番河北大捷振奮人心,一路上,任誰聽說是河北回來的將官,都要翹起拇指贊一聲“好漢”!
“在下有一事打聽?”
“何事?”
“據說醉寫罵賊文的趙元直先生將赴京城,不知將軍可否知道,元直先生幾時到相州?小人我說什么也要去見上一見的。”
“嗯?”蘇文郁和歐陽善對視了一眼,看向趙行德。
趙行德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進入沒有遼兵侵擾的繁華地界,他才知道河間之事被中原人傳得有多離譜,有人說他請天兵天將噴火燒了遼人鐵浮屠,有人說童貫為他穿靴,河間名妓某某磨墨,酒后醉寫罵賊書,還有人說他單騎踹陣的,總之一切謠都因為童貫當時為陷河間全城于死地那封軍書而來,而又因為河間軍中識字本流傳出去,被冠以《河間英烈傳》之名四處流傳所致。
“在下便是趙行德,草字元直,請問先生找在下何事?”
“什么?”史斌心底一沉,有些驚疑不定,鼎鼎大名的趙先生,怎么會如此貌不驚人?就和三家村中的教書先生沒設么區別。這時代還沒有索要簽名一說,他也么想起來要留個墨寶什么的,訥訥一陣之后,非不收趙行德等人的茶點錢,目送他們騎馬的背影消失在通往相州官道的煙塵之中。
“都說見面不如聞名,誰能想到,趙元直先生居然如此年輕,如此普通。”史斌覺得腦海中的一個幻影似乎碎裂了,但轉眼又想道,“所謂世外高人,誰不是游戲風塵的,袁天罡,李淳風,也不是游方道士,這正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他越想越對,喜滋滋地將趙行德的形貌回憶了一番,又將三人落座吃喝的座位記了清楚,此后有人在此歇腳吃茶,都會得意洋洋地指點一二,說那是大名鼎鼎的趙先生坐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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