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知道,”趙行德望著王彥道,“多謝王大人照顧。”他語氣中只有單純的感激。若無王彥,就算沒有成為童貫與朝中大佬交易的棋子,恐怕也會因為河間城陷落而死在亂軍之中吧,也許會更早一些,若無王彥堅持,當初河北大營潰逃于碼頭上的數萬軍卒,只怕大多數都成了累累白骨,無定河邊,誰人知道它曾經叫做趙行德。
王彥卻有些動容,他在皇城司錦檐府多年,見過多少爭權奪利,勾心斗角之事,滿嘴斯文的衣冠禽獸,冠冕堂皇的奸佞梟雄,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數不勝數,唯獨面前這人,除了執拗的怪癖,竟沒半點造作陳腐習氣。“難怪那平生只收了一個弟子的晁補之,也將他納入門下。”王彥心底微微嘆道。
“元直將赴京城,我有一相贈。”王彥沉吟著緩緩道,“欲為萬人之上者,必屈居一人之下。”
趙興德一愣,此語出自《六韜》“屈一人下,伸萬人上,惟圣人能行之”,而后世《吳越春秋》則載,伍子胥見專諸與人斗,其妻一呼即還。伍子胥怪而問,專諸便以這句話作答。
趙行德腦中電光石火地閃過了許多和這句話相關的內容,思量王彥的用意,顯然王彥并不是祝他和李若雪婚后琴瑟和諧才贈與這句名的。
此后伍子胥將專諸引薦給公子光,在王僚衛士以利刃加身的情形下,專諸以魚腸劍刺王僚于堂上,自己也命喪當場,其后伍子胥又派要離刺殺公子慶忌,吳國和越國轟轟烈烈的霸業就此拉開序幕,用劍讓中原列強重新認識了彪悍的南方,改變了當時天下的格局。專諸乃是先秦四大刺客中最早之人,見諸《史記》。
此后但凡配得上這句話品評的人物,不是曹孟德那樣的蓋世梟雄,便是文王、周公那樣的圣人,舉手投足間星移斗轉,指點談笑間牽動天下氣運的人物。
見趙行德面帶疑惑之色,王彥也不多做解釋,揮手讓他退下。
趙行德告了退,默默走出統制衙門,門口的衛士齊聲向他敬禮,趙行德敷衍似地回了。遼軍圍城的時候他常來統制衙門,似乎禮數并沒有這么復雜的。頭頂一片熱辣辣的陽光,趙行德瞇縫著眼睛,賭氣似地盯著那無限散著光和熱的火球,很快便敗下陣來,低著頭匆匆的走了,灰溜溜的背影惶惶若喪家之犬。
王彥派蘇文郁與歐陽善兩人到汴京公干,實則是沿途保護趙行德回汴京。蘇歐兩人原本要以將軍相稱,都被趙行德推辭了,他的火銃軍都指揮使乃是王彥私受的官職,沒有告身和官印,又是武官,無論如何都不合時宜。遼人退卻后,王彥沒有明說卸任的事情,趙行德也沒有問,只不過他這一離去,六個火銃營便會分別劃入王彥所整編的河間六軍。
臨去的時候,不光火銃軍都頭以上的軍官,就連普通的士卒都堵在營房門口相送,數千人躬身齊秉:“恭送趙將軍回京。”聲勢雷動,就連河間統制王彥也暗暗吃了一驚,這趙行德平常并無任何有意邀買人心的舉動,放任各營都指揮使聯絡其他將軍,熟料春風化雨之間,竟然讓眾軍如此歸心。
“唉,今后的軍餉,又領不到整份了。”
“唉,還是趙先生麾下當差來的快活,諸事不管,校場上見分曉。”
“唉,趙先生神機妙算,跟著他打仗,心中篤定。”
“唉,可惜,趙先生要走了。”
“唉,趙先生若中了狀元魁,將來可否記得今日?我等也是跟隨他賣過命流過血的啊。”
王彥暗暗對將趙行德送回汴京有幾分欣慰,又有幾分可惜,于是又加重了程儀,現在趙行德囊中已經有上萬貫的交子,可見遼軍敗退,河間眾軍在追亡逐北之時,也所獲頗豐,這還不算那萬斤銅鑄造的巨炮等無法變賣的資財。
相州地處河南北交通要道之上,因隋末相州刺史尉遲炯冥頑不靈,楊堅怒焚鄴城,將衣冠士族都遷往關中,惟獨留下些工匠、樂戶、商販之流遷到新筑的相州,由唐入宋,生息繁衍,此處民風跳脫輕浮,動則妄起風謠,訴訟官人,少有風吹草動,便謠四起。
前段時間遼軍入寇河北,京師震動,可把相州地面的百姓給折騰壞了,每天都風聞似乎有金字牌驛馬奔過,傳遞軍情。一會兒說遼人屠了真定河間,一會兒又說河間大捷,一會兒又說水淹七軍,大名府的劉老部署也兵打遼人了,看樣子大勢已定,鳴蟬兒整天知了扯著嗓子亂叫。一直折騰到六七月份,風聲才稍稍有些和緩下來。大家伙兒閑來無事,打兩角酒,沏一壺茶,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聽新編的話本,一切仿佛都歸于平靜。
相州北門稱通遠門,出去三里地官道之旁,一棵大榆樹長得格外茂盛,遮天蔽日的枝葉,在炎炎夏日里,難得此處陰涼宜人,南北過往的商販每每在此歇腳,久而久之,榆樹下便開了座茶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