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雪怏怏不樂道:“我問過好幾次,可父親就是不許我再問而已。”她原本容色清麗,氣質嬌柔,此時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到似有多哀怨一般。趙行德在旁邊也替她難過起來,頗為憐憫地看了她一眼。
晁補之對李若雪這個女弟子極為看重,甚至常常在人前嘉許。此刻不禁暗嘆她一身如斯才華,最終也只有相夫教子,妯娌姐妹之間,可不只能閑聊這些么?
他沉吟片刻,見趙行德也在望著自己,嘆道:“也罷,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頓了一頓,道:“本朝秉承以文御武,守內虛外之策,當年韓忠獻公尚且是樞密副使兼西京留守,狄青為河洛駐泊行營都部屬,將相二人原本和睦,并力整軍經武,伺機經略關中。狄青天下名將,眾人咸稱其賢,軍卒多愿為其效死。韓忠獻公顧慮,如此下去又成前朝藩鎮跋扈之狀,于是有意折辱狄青。”
晁補之見趙行德、李若雪都凝神在聽,嘆了口氣,接道:“一日,韓忠獻公宴客,叫來洛陽名妓白牡丹,竟向狄青勸酒說:‘勸斑兒一盞’,意在譏笑他臉上的黥文。又有一次,狄青宴請韓忠獻公,布衣劉易作陪。席間有‘優人以儒為戲’,劉易大怒曰:‘黥卒敢爾’”罵個不歇,狄青唯恂恂謝罪而已。還有一次,韓忠獻公要殺狄青的舊部焦用,狄青立在階下為焦用求情道:‘焦用有軍功,乃是好漢。’韓忠獻公答曰說:‘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乃好漢,此豈得為好漢耶!’就在他面前把焦用殺了。狄青為人謙遜,氣度寬宏,但韓忠獻公如此待他,不免心懷怨恨,每對人說:‘韓樞密功業官職與我一般,我少一進士及第耳。’”
“狄青攻夏被俘,柳毅得了他的兵法傳授,二十年后,夏軍攻洛陽之時,韓忠獻公,當初羞辱狄青的白牡丹均已逝去,擄去的那個只是又一代的洛陽花魁而已,這柳毅亦知道的,他此舉不過是借此為狄青鳴冤,使韓忠獻公之過昭彰于天下罷了。”
趙行德聽到此處,不免暗道柳毅工于心計,韓琦在大宋素有賢相之名,柳毅若是一味指責韓琦,誰人聽他分說,他干脆以為狄青不平為名擄去了白牡丹,世人出于好奇之心,難免會尋根問底,韓忠獻公的君子之過,不免昭彰于天下。
李若雪想不到此事居然涉及賢相韓琦之過,沉默不語,年紀尚幼的李若虛卻道:“狄青出戰不勝,茍且偷生,還有何面目鳴不平?”
晁補之看了李若虛一眼,緩緩道:“關中兵敗,狄青被俘,在夏國學士府幽囚了三四十年,并未有叛國降敵之事,我朝使臣入夏,夏國皇帝亦讓使臣與其相見,每次兩國會盟換約,我朝提出讓狄青歸國之議,都被夏國一口回絕。如此而已。”
李若雪嘆息了一聲,卻嬌聲道:“可是街坊傳說,柳毅與白牡丹卻成了一段佳話呢。”
晁補之點了點頭,道:“正是。當年柳毅將白牡丹擄回關中后,當即將她釋放,只不準她返回洛陽,白牡丹無處可去,亦不愿再回洛陽的勾欄,索性居住在柳毅的府上,久而久之,便成了一段姻緣。”柳毅有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之才,與白牡丹結為眷屬后,再未另娶。
李若雪若有所思,頗有憧憬之色,俏臉生暈,鼓足勇氣低聲問道:“老師,聽說夏國男子都專寵妻室,不納姬妾,可是真的?”問完之后她的臉頰更紅了,仿佛熟透了的蘋果一樣,卻不肯放過這個尋根究底的機會,睜大眼睛看著晁補之。
晁補之不禁啞然,輕輕端起茶杯啜飲一口,笑道:“夏國有個叫做宗教裁判所的機構,專事裁決教門之間的沖突,緝拿邪教妖人。近幾十年來,受了河中祆教等幾種教門的影響,宗教裁判所有長老提出既然男女嬰兒按照大致相同的數量降生,那么一夫一妻的制度才是神圣的,因此許多長老一直在抨擊納妾制度。宗教裁判所對夏國風俗的影響非小,雖然學士府不少學士以為男子為了廣子嗣應該納妾。但這些年來,軍士和百姓推舉校尉和柱國,倒是有越來越多都贊同廢除納妾制的,就連如今夏國皇帝也是只冊封一名皇后,別無妃嬪。”晁補之如今也只有一個老妻,并未再納妾室,也是受了一些夏國風俗的影響。
“啊?”趙行德的表情落在旁人的眼中,李若雪白了他一眼,自覺臉頰微微燙,低頭不再說話。
趙行德見李若雪不再提問,便問道:“聽聞夏朝兵力雄強,近百年來戰事不斷,北威大漠,西略河中,連吐蕃故地也被其收拾的差不多了。元符年間,夏國軍隊一戰攻破函谷新關,兵圍洛陽而汴梁不能救,為何沒有乘勢東進,席卷天下呢?”
晁補之對趙行德點了點頭以示嘉許,他乃是朝中難得對夏國情勢了若指掌之人,于是緩緩道:“夏國之制,上承戰國秦漢遺意,頗有尚武之風。關中之地,戶皆有馬,童子騎羊,人習戰斗。若無其他特殊的本事,夏國人只有投軍之后,才算成為士人,否則只能成為蔭戶,每年要將歲入的三成交給庇護自己的士人,還要接受士人的諸多管轄。夏人舉國尚武,便如我大宋舉國崇文一般。垂髫童子可堪造就者,父母就將其送入可以教習武藝的私學,及至長成,投軍的競爭也極其激烈,亦如我大宋鄉試、省試一般。夏國軍中的十夫長完全以勇力決出,其它軍官則在十夫長之上推舉。因此夏國軍中盡是悍勇之卒,又極重軍法,方能西拒突厥,東威契丹,北收小海,南并吐蕃。我大宋禁軍雖精,卻始終無法與之匹敵。”晁補之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語氣間流露出的感覺,顯見在夏國的軍士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他喝了一口清茶,接道:“當年洛陽之圍能解,一是因為元符年間,我朝國力強盛,擯棄新舊黨爭之見的話,司馬光、文彥博、范純仁、蘇頌、章惇皆是名相能臣,又得熙寧變法之力,朝廷國庫充盈,禁軍整訓精強。是以夏軍圍洛陽兩個月而不能拔之,而我朝聚集于汴梁的四方勤王之軍過三十萬眾。夏國若不愿以傾國之軍與我朝相戰的話,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二是因為自從夏朝開國皇帝陳德以來,便不斷用兵于西方。河中乃四戰之地,夏國與突厥人、大食人、羅斯人之間戰事不斷。就在洛陽之圍解去后半年,夏國便和羅斯又打了一場仗。當時,朝中對洛陽之圍心有余悸,連趁虛襲取關中的想法都沒有了,還嚴令河洛駐泊諸軍不得擅開邊釁。”說到這里,晁補之嘿然一笑,哂道:““當初主張攻夏最為激烈的朝臣,后來便越是主和畏戰。”
李若虛對史書上常見的突厥和大食大都知道,唯有一點不解,便問道:“先生,羅斯人是什么狄夷?”
晁補之想了想,解釋道:“羅斯乃是居于石山以西的一個種族,高鼻深目,碧眼黃,每戰則四處搶掠屠戮,模樣和行事大約于五胡亂華時候的羯人相似,只是人口更為繁盛,估計有五百萬之數。”
“羯人?”李若雪和李若虛都驚呼了一聲,史書上關于羯人殘暴的記述真是罄竹難書,若不是冉魏王將他們大部分都驅逐出中原,當時的北中國只怕要成為鬼蜮了。五胡亂華時候的北中國胡人總數亦不過數百萬而已,而與夏國相互攻戰的胡人國度,僅羅斯就過五百萬人口。
“嗯,”晁補之點了點頭,回想起那些曾經被羅斯人屠戮過的部落慘景,臉色頗為鄭重,沉聲道:“不但有羯人的樣貌,而且兵甲犀利,好利薄德、狡詐善變,行事殘忍,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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