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般相對而坐,沉默了半晌之后,還是黃湯先一步開口了:“醫者不自醫!見笑了!”
“無妨!”王小花看著面前雙目清明的陳年黃湯,認真的說道。
這一句“無妨”真是真心的不能再真心了,那些大道理當然是有用的,面前這老大夫顯然也是真的聽進去了。可有些人即便當真將道理聽進去了,做起事來卻依舊還是老樣子。這世間能做到事事皆知行合一之人委實太少了。
面前這老大夫顯然不是例外。所以這突如其來的一口痰……于她而真是意外之喜。對老大夫這等做不到知行合一之人而,這一口痰引出的害怕惶惶……當比起聽成百上千遍的大道理都更管用。
“老夫能碰到你真是運氣!”黃湯嘆了口氣,抬眼望天,“或許真如你所說的那般,真的有那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因果在,老夫這般好的身子骨,是因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世間人需要老夫罷了!”
吐出那一口迷了自己這么久心竅的痰之后,真是將他駭到了。作為長安城里最有名望的大夫,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的。這口痰堵了自己好些天了,直到今日方才疏通了自己的心神。若是沒有今日這一茬,自己……還真不好說了。
其實王小花說的那些因果之事,他說信……倒也不見得,只是看著這一口倏然吐出的痰,他的脊背便是一陣不住的發涼。
不知不覺間,竟是生死之間走過一遭了!
比起信那些因果之事,他其實……是怕了!
因果之事到底存不存在,他不知道,可這些天一直這般渾渾噩噩的,也不出去看診,每日就在宅中枯坐著,就這般持續下去,他遲早會因為這一口未吐出的痰或死或瘋,那些未解決的事情終究會匯成一團碩大的劫雷盡數砸到他黃家子孫的身上。而那耗子精……自是早跑了!
或許,對自己這等人而,雷霆讓人懼怕的手段遠比那些真誠勸誡更有用。
王小花方才說了那么多話,雖說的他也信了,可于他而,懂道理和真正行起事來到底是兩碼事。這些年,那些道理有哪一點他不懂的?道理他一直都懂,只是知行不合一罷了。
所以,勸說什么的,其實沒什么用處。真正管用處的,是這一口倏然吐出的痰。
他這等人……或許確實是需要時時刻刻懼怕著,才能真正做到‘不敢’二字的。
看著面前神情惶惶、唏噓不已的黃湯,王小花伸手摸上自己扁扁的荷包,說道:“能碰到老大夫,也是我的運氣。”
這老大夫銀錢上頭一向大方的很,雖說大錢或許依舊無法在自己手中久留,可接下來的日子……她或許能好過不少了。
這老大夫懼怕那看不見的‘因果’,她其實亦是如此。只是比起老大夫這等心中有鬼的,她‘運氣極好’的沒做下過什么惡事罷了。看著面前這老大夫疑神疑鬼,心懷鬼胎,反被只手腕遠不如自己的耗子精欺負了這么多年,到頭來還痰迷心竅,險些釀出禍事來。王小花唏噓的同時,心里也越發警惕,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這等非善亦非惡之人千萬莫要踏出那行惡的一步。
本非什么善人,不能做惡,卻又需要同惡人打交道,解決惡人帶來的麻煩,自是宛如戴著鐐銬起舞,束手束腳的,很多事都做不順暢了。
眼下陳年黃湯求的讓露娘“有石入口,有口難”的法子也需這般來做,自然遠比那等尋常設局下套更麻煩。
“老大夫只管治病救人,還同原先一樣便成了!”王小花對面前清醒過來的黃湯說道,“至于露娘——”女孩子拖長了語調,反問面前的黃湯,“老大夫,你急什么?”
大抵因著是只比露娘更厲害的‘雀兒’,以至于露娘那些心思以及會用到的手腕在她眼里都恍如攤開的書籍一般,直接擺在了她的面前。
比起對面蹙眉擔憂的黃湯,女孩子卻是一點都不急。
“她的那些手腕……呵!”王小花笑了,“那露娘既此時已然入了郭家兄弟的眼睛,以郭家兄弟的脾性,若露娘不時不時的在他二人面前晃一晃,而是許久都不出現的話,這迷魂湯的用處就要消褪了。”
“老大夫以為那郭家兄弟是什么人?難得的癡情、長情人不成?”王小花搖頭,“別做夢了!對那花魁堆里眠的浪蕩子……做什么事都沒個耐心,甚至連尋常紈绔子弟玩樂的事都沒什么耐心之人,露娘若是一直不出現,于他二人而,便是再美也沒耐心了。”
“老大夫,我且問你,露娘她……舍得就這般任郭家兄弟這兩條相中的大魚溜走嗎?”王小花問黃湯。
“當然不可能!”黃湯搖頭。
“所以,其實露娘比老大夫你急的多了,真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其實是她。”王小花說道,“因為她挑中的郭家兄弟這等紈绔二世祖沒有耐心。”
“不過話說回來,除了郭家兄弟這等紈绔二世祖之外,她還能挑誰?”王小花笑了一笑,半點不客氣的戳破了露娘腳下壘起的那虛高的高樓,“沒那本事和家世的,她看不上,畢竟當了那么多年的‘黃家義女’了;既有本事又有家世的,看不上她;又或者那等有家世,被家里教導的品行不錯,有耐心的,卻又對她這‘暗娼’身份避而不及。沒辦法,她既要了花魁這名頭,這‘暗娼’身份便摘不掉了。花魁……本就是煙花地里生出來的,沒有這煙花地,自也不存在這花魁了。可若是沒有這花魁身份,她露娘又要如何為自己營造受人追捧的假象?”
“撒了一個謊,便要用無數的謊去圓。‘第一美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得來的?露娘不論容貌還是出身背景哪一點有這本事駕馭的住那名頭了?”王小花平靜的說道,“那位溫夫人容貌壓得住那第一美人,出身的書香門第也比露娘好了不少,不也照樣壓不住?”
“真美人都壓不住這‘第一美人’,更遑論這胭脂水粉畫上去的第一美人了。”王小花說著看了眼黃湯,“她缺的太多,想要的又多,如此……自是摘起來更費力了。”
“所以,這郭家兄弟還當真是她能選中的最好人選了。”王小花說道,“她舍不得丟的。”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先時老大夫被欺負狠了,是因為在那銀錢之事上老大夫穿了鞋;如今這境況,她舍不得丟便成了最大的軟肋,所以眼下這情況,穿鞋的就成了她了。”王小花說到這里,語氣平靜又不容置疑,“她再怎么忍得住,情況也會逼得她不得不動手的。”
“老大夫,你說若是要動手,她當怎么動手?”王小花不等黃湯說話,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繼續說道,“她能叫郭家兄弟這般惦記是因為郭家兄弟想象中她的那張臉極美,如此……不到萬不得已,她又怎么敢讓郭家兄弟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