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哪怕再試一千次、一萬次,梁衍這品行也終究是做不到那位品德出眾的梁公那等境地的,也難怪先祖不庇佑了。真庇佑了,不是害人嗎?
“可眼下不消擔心這個了,畢竟我眼下這等境況沒人知道我是梁公之后。且你這個也是旁人送上門來的,不消和那些百姓一道排隊。”梁衍說到這里,松了口氣,頓了頓,又道,“沒了身份也算無責一身輕了。”
沒有理會在那里感慨“無責一身輕”的梁衍,露娘用筷箸夾著盤子里的腐乳肉粽悠悠道:“吃完粽子我要出趟門,去渭水河畔看龍舟,順帶看看那郭家兄弟,你就不要出去了,畢竟出門若是撞見熟人,叫人認出來便不好了。”
這話一出,正用筷箸吃粽子的梁衍夾粽子的手一頓,方才還在感慨“無責一身輕”的梁衍眼睛“騰”地一下紅了,想到眼下的狀況,再開口,連聲音都哽咽了起來,他道:“也是!我這身份……被人看到就不好了,沒得就要被抓進大牢吃牢飯了。”越說聲音中的哽咽與委屈便越發明顯。
可在這里的是露娘,不是梁衍父母,自不會慣著他一個早已弱冠的大男人。
“無病呻吟。”正笑瞇瞇的吃著粽子的露娘瞥了他一眼,說道,“矯情!”
冷不防得了這兩個評價的梁衍面色登時一怔,張口下意識質問道:“你何故這般說我?”
“我給你上鎖了不成?要走趕緊走,沒人攔著你!”露娘白了他一眼,說道,“動不動就在那里傷感,這份恨不能叫所有人都來理解你,聽你訴苦的習慣誰慣出來的?你知道多少人一日之內要做的事情多的數都數不過來呢!哪有那閑工夫來聽你傷春悲秋,同情你?安撫你?當這普天之下皆你媽呢!”
知曉露娘嘴皮子厲害,沒想到她罵人更是張口就來!梁衍被罵的怔住了,正想說什么,卻聽露娘冷哼了一聲,喝道:“文如其人!難怪翻一番你的文章,那學堂里的先生都是‘無病呻吟’這幾個字的評語。‘矯情’兩個字都刻進骨子里了,寫出來的文章能不‘無病呻吟’就怪了。”
“愛走走愛留留,我這里供吃供喝的日子你不要有的是人要!”露娘罵道,“你要實在喜歡哭,喜歡無病呻吟,便花錢去外頭請個聾子,他定能賺好這個錢不打斷你的。但凡請個能聽得到的,看你整日矯情在那里嘀咕不公平、世道不好什么的,光張嘴煩人,就是不見擼袖子自己上,簡直叫人聽的煩都要煩死了!”
“我……我自己上的。”梁衍聽了這話下意識解釋了一句,還想說什么,便見那廂吃罷最后一口粽子的露娘“啪”的一聲,將手里的筷箸拍在了案幾上。
“花錢請神棍做法也叫自己上?”露娘反問道。
這話聽的梁衍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想到皇陵那日被郭家二郎斥罵時也是如此,那郭家二郎還問他怎的不上戰場拼個功勛出來,那時自己反問了回去,問郭家二郎自己怎么不去……想到這里,梁衍垂下了眼瞼,努力將眼眶中溫熱的眼淚抑了回去,吸了吸鼻子之后,說道:“我……我膽小。”大抵是沒了身份的包袱,總算是肯直面最真實的自己了。
膽小懦弱,這所謂的自己上……自是躲在旁人身后的。那花錢請神棍……也是寄希望于神棍的本事,而不是自己的本事。至于自己當時反問回去的話……那郭家二郎哪里似他這等處境這般需要考慮這些事?
好高騖遠與膽小懦弱同時出現在同一個人的身上,露娘翻了個白眼,懶得再說。只是起身將套在腳上的木屐踢到了一邊,換上了輕便的繡鞋,又在外頭隨意披了件外裳,而后將頭發松松垮垮的用一條束帶扎在腦后,便拿起一旁的竹傘,一副就要出門的樣子。
這幅隨意的模樣落在梁衍眼里不由一愣,連忙問道:“你就不上脂粉,直接出門去了?”好歹也是花魁,頂著這般只是清秀的樣子跑到外面去……也不怕花魁之名留不住嗎?
摸著自己手里的竹傘,露娘瞥了眼梁衍,見他下意識的坐直了身子,又伸手拍了拍衣袍上沾到的灰,她不說話,梁衍的手……便沒有停,拍完灰之后,繼續拉起了衣袍……這屋子里也就她和梁衍兩個人,看他這手里動作不停的舉動:若是平日里就是這等講究、愛干凈的習慣的倒也罷了,可梁衍顯然不是。他這倉促的整理衣袍的舉動,也只有被人的眼睛盯著時,才會如此。
所以不是愛干凈,是在外人面前愛扮演那梁公之后、勛貴子弟的體面人角色罷了。
比起那上了戲臺才開始唱戲的人……他是只要有人看到自己,就會演起來,如此……自是落在旁人眼里顯得拘謹、局促,甚至是滑稽可笑的。不錯!在郭家兄弟這等家族不曾破落的二世祖眼里,梁衍這些舉動同戲臺上滑稽可笑的丑角也沒什么兩樣了。
搖了搖頭之后,露娘漫不經心的說道:“這迷途巷無底洞就是我這半截觀音白毛老鼠精的地盤,我施不施脂粉,好看不好看都是花魁,哪里還需要刻意演出那花魁的樣子?”
一句話聽的梁衍下意識的咬了下唇,仿佛撕開了自己內心的一角,瞥到了自己真實的一面……可這真實的一面實在叫他害怕,也不想接受,便連忙重新壓了下去,干笑道:“也是,左右這里旁人的臉都毀了……”話未說完,倏地察覺到自己這話中好似有些歧義,這話說的……聽起來兩旁那些暗娼的臉似是露娘毀的一般。
明明不是!那些暗娼的臉是旁人報復被毀的,與露娘有什么干系?就連她露娘自己也被人報復了呢!只是手腕高妙,躲過去了罷了。
“她們的臉被毀前我就是花魁,再從人牙子手上買再多的半大女孩子也都一樣,這迷途巷里從來只會有我一個花魁,不會有旁人。”露娘說到這里,瞥向一旁舉止局促的梁衍,“不似你,勛貴子弟多如牛毛,沒了一個梁公后人,還會有郭家后人,牛家后人什么的,千萬人搶那幾個位子。我這里的位子只有我能坐得,天生便是我的,自然不擔心被人搶了去。”
說罷這些,露娘沒有再理會一旁的梁衍而是轉身向門外走去,走至大門處,卻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回過頭看向梁衍,笑著說道:“我這張臉不重要的,有人自會替我打扮好那張臉的。女為悅己者容,同心上人約會,誰會馬虎呢?”
這話一出,不等梁衍反應過來,露娘便大步跨出了大門,只留了一句:“你忘了我有那聊齋的手段,陸判的本事,會換臉嗎?”
既會換臉,那還需要打扮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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