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油紙包裹的嚴嚴實實的賬本放入那早已墊好了油紙的食盒之中,這還不算,那漆木紅盒的食盒外頭還特意纏上了油紙,人再將這纏上油紙的食盒抱在懷中,大半個身子環繞住食盒遮擋風雨,隨后再撐起一把傘擋住外頭雨霧的侵襲,而后坐上馬車,如此……就能萬無一失了。
看著這般小心,一層又一層重重防護的保護著那些賬本的童不韋,一旁就著茶水吃點心的童正忍不住笑道:“哪里至于這般小心?這賬本便是被打濕了也不打緊,大不了改日我再重新做一份便是!保證一模一樣!”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童正又忍不住道,“你這般小心……倒叫我看了以為是抱著什么不可再得的文玩古物譬如那王羲之的書畫之作了一般。”
“王羲之的畫作之所以千金難得除了好之外,便在于‘不可再得’四個字,那《蘭亭序》更是因為即便王羲之還活著,寫出的《蘭亭序》都不如那一次醉酒所作,因此變得更為不可再得。”童不韋小心翼翼的將食盒抱起,裹入懷中,看向身后不以為意的童正,搖了搖頭,“你還年輕,不懂。”
這‘不懂’從童正方才如甩手掌柜一般在那里悠哉悠哉的吃點心,而自己在這邊同那酒樓的伙計、掌柜小心翼翼的保護這些賬本就看的出來。
童不韋說罷這話便垂下了眼瞼。
‘還年輕,不懂’實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委實太常見不過了,很多人的經驗閱歷都是隨著年歲而漸長,所知也都不是一開始就清楚分明的。
可……這并不稀奇的‘年輕不懂’在遇到真正的大事之時并不會成為被諒解的理由。瞥了眼依舊不以為意,兀自在那里笑著點頭說道:“我確實還年輕,不懂。不過無妨,往后,我有大把的時間去慢慢琢磨明白這些事。”的童正,童不韋沒有說話。
他年輕時也如童正一般,覺得自己有大把的時間去耗,能耗得起。
可實則呢?誰說年輕的,就定然能熬過上了年歲的老人的?
童不韋沒有看不以為意,依舊覺得自己有大把時間去耗的童正,而是低頭看著自己懷里的賬本,說道:“這是我的命根子,自然要小心!且必須現在、立刻、馬上就趕去府衙,才能救我的命。”他道,“所以,它此時此刻,于我而也是不可再得的,多少《蘭亭序》都比不上的寶貝。”
當然,也僅僅只是能救他童不韋的命,至于童正的,他不知道。
他童不韋即便技不如人,被人欺負的這么慘,卻也知曉救命稻草得時時刻刻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似童正一般,欽佩著對方‘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手腕,雖不明說,可隱隱為自己有可能是那等手腕高明的大人物的子嗣而沾沾自喜。
就算他童正真是那位大人物的子嗣……又能代表什么?那么多年不認……呵……要知道城中那些在長安為質的質子王子們,出身身份都是正經,且有文書在手的,不也照樣是一枚隨時可以丟棄的棄子?
童不韋沒有理會童正,也不管他愿不愿意跟自己過來,只是緊緊的抱著自己懷里的救命稻草下了樓。
因為給了銀錢,且還是很多銀錢,所以酒樓的馬車立刻便被收拾出來停到了酒樓門前,酒樓的車夫也看在那銀錢的份上,愿意冒雨走這一趟。
撐著傘,抱著懷里的救命稻草踏上馬車之后,童正還是來了。只是雖跟著來了,卻不止臨上馬車前抱怨不止,嘀咕著‘就差這么一個兩個時辰的來去不成?’,就連上了馬車之后,還一面拿起馬車中早已備好的帕子擦拭著自己被雨霧打的半濕的頭發與臉面,一面抱怨道:“知道你急,可哪里至于這般急了?做甚要冒雨趕過去?等雨停了不成么?”
抱著懷里的救命稻草,未顧得上擦拭自己身上被雨水打濕之處,只低頭檢查懷里賬簿有沒有被打濕的童不韋頭也不抬,只低聲道了一句:“你自打出生之后,從未淋過雨。”
正在擦拭頭臉的童正聞不由一愣,頓了半晌之后,方才說道:“確實如此!雨雪天我從不外出,也沒什么事逼的我必須冒雨出行的。養尊處優的過了這么多年,你確實待我極好。我……”本是想說兩句軟話,道個‘自己不是’的歉來著,卻被童不韋出聲打斷了。
“既是我一手養出來的,不曾吃過半點苦,淋了雨會抱怨也不奇怪。”童不韋點頭說道,“問題在我不在你,你不必自責,錯的是我不是你。”
童正:“……”眼里方才蓄起的一絲輕微歉意頃刻消散的一干二凈,他看向童不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嗤笑了一聲,說道:“你這話……真真是以退為進,叫我體會到了那些村民面對你時是如何個如鯁在喉的情形了。”
大善人那叫人如鯁在喉的‘善舉’他算是領教到了,面對面前的童不韋時也更警惕了。
一句‘錯的是我不是你’那看似自責,實則卻是更厲害的指責之語讓童正冷下臉來,還好他不是什么好人,良心這種東西不多,若不然,非得被童不韋這話激的羞愧難當了。
童正笑了笑,雖是在笑,那笑容卻是冷的。
生養之恩這種事由被生養之人自己說出來是感激,可若是由那生養之人說出來,未免就有邀功之意了。更何況……他童正之所以沒死,是因為他童不韋與那位大人之間的算計,童不韋被壓得死死的,不得不裝孫子而已。
這生養之恩又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多少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你真是好沒意思!這種叫人發噎的話往后最好少說,左右……我也不是什么有良心的大孝子。”童正轉頭看向馬車車窗外漂泊的大雨,說道。
童不韋當然清楚童正的意思,點頭道:“我這話……卻是似是邀功了,若放在平日里聽起來也實在虛偽,所以我不曾說過,那些虛偽善舉也不曾對你用過。可今日我這話卻是發自肺腑。”童不韋看向童正,鄭重的說道,“是我對不住你。”頓了頓,不等冷笑的童正說話,他又道,“你往后……或許就會明白我今日這話是真心的了。”
對面的童正笑著“嗯”了一聲,顯然是不信他這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