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童不韋便是送碗甜湯來,里頭也定會丟把瀉藥進去給人找不自在,眼下這舉動又有什么奇怪的?”一個正提筆對著面前的情形學著那些文人抄了兩句詩的鄉紳冷哼道,“他那點心思……很難猜?不過是看自己眼下被逼得不得不交出家業了,心里不舒坦,也想拉旁人下水罷了!”
“還好我等早有準備!”瞥了眼攢動的人頭,胡八關上窗戶冷笑道,“那踏板早抽掉了,這群賤民……打哪兒來的,就給老子滾回哪兒去!老子這里,可不是這群賤民能胡亂鬧事的地方!”
眼看鄉紳們開始說話談事了,正在吹拉彈唱的樂姬們下意識的減緩了手里的動作,降低了那鼓樂聲,一個半閡著眼,一臉陶醉狀的跟著那鼓樂聲拍打著案幾和拍子的鄉紳察覺到突然低下的樂曲聲時立時睜開了眼睛,瞥向那些刻意減緩手里動作,讓鄉紳們能聽到彼此說話聲的樂姬,冷冷道:“怎的?沒給你等錢?可要我等回頭去跟你等那做人質的大宛主子將你等買回來?”
這等時候說要將她們買回來的話當然不是興致起了買樂姬們回去奏樂作伴的,更不是相中了想帶回去納為妾室寵幸的……那話語中明晃晃的威脅之意,顯然,若是樂姬們當真落到他手里,不死也要脫層皮了。
正在吹拉彈唱的樂姬們一驚,便在這時,那學著文人抄詩句的鄉紳開口了:“這里可沒你等的事,繼續奏樂助興便是!”
這話一出,那奏樂之聲瞬間拔高了音量,套著紅布的鼓槌砸向鼓面的力道也更大了。
蜃樓之中的絲竹聲便連外頭頂著大雨踏上連橋的村民們都聽見了。
“呸!”冒著大雨來要說法,蜃樓里頭的鄉紳老爺們卻在玩樂!打頭的幾個村民瞇著眼,心頭不平之火燒的越來越旺,伸手擦了一把被雨水打的幾乎快無法睜眼的眼皮,破口大罵:“天殺的!老天爺劈死這群畜生吶!”
雨霧蒙蒙,周圍水面漲的越發厲害了,除了腳下這條連橋之外根本沒有旁的路了,不過好在前頭……就是蜃樓了,到時候砸了門進去就能避雨了。
……
……
漂泊大雨之下,多數人都是不出門的。
黃湯也并未出門,而是坐在屋堂中,逗弄著面前案幾上那只鐵籠子里的幾只鳥。
撐著傘進屋的‘烏眼青’抖落了身上的雨水,先去換了身干爽的衣裳之后,才去見了正在逗鳥的黃湯。
“族叔!”換完衣裳過來的‘烏眼青’喚了一聲‘族叔’之后,走到黃湯身邊小聲道:“村民跑蜃樓那里去堵那群鄉紳了。”
“我便猜會這樣。”黃湯看了眼面色忐忑的‘烏眼青’,搖頭失笑了一聲,道,“怕什么?若是往常的話,還要藏著掖著,今日卻是……你看看那些衙門門口守著的人,圣旨口諭在呢,怕什么?”
“圣上……真的知道嗎?”‘烏眼青’看向黃湯,喃喃道,“還是只以為自己只是身為李家子孫在盡孝?”
這話一出,黃湯便笑了,他掀起眼皮看了眼‘烏眼青’,道:“我黃家后輩里頭,最聰明的果然還是你啊!”
“現在陛下不知道,以后也有可能還是不知道,只以為那些事只是湊巧發生而已,畢竟這群鄉紳的狂……是個人都看在眼里。”黃湯笑道,“可若有看破的聰明人定要嚷嚷著喊要個說法……那樣的話……那些人是不介意讓陛下早早知曉他們布局之事的。”
“那樣的話,陛下也會明白今日自己這一出盡孝的圣旨,其實是被人設局了。”‘烏眼青’喃喃道,“可即便如此,陛下也不會說的,即便明知自己被當棋子使喚了,也不會吭聲。因為沒有哪一個天子會承認自己被底下的臣子設局了。”
就連糊涂成那樣的先帝,在近臣們口中不也是一聲一聲“陛下圣明”的叫著的?
大榮是李家的天下,李家的天子若是比不上臣子,如何能服眾?尤其如今的陛下不是先帝那等糊涂蛋,更知曉對于這大到可容納天下的家業,‘服眾’二字的重要性。
當然,這些心思在那群天底下最聰明的人眼里,也都看得懂以及猜得到和算計得到。
“叫那群村民‘有石入口,有口難’算什么?叫龍椅上的天子捏著鼻子認下才是真高明。”黃湯笑了笑,重新逗弄起了籠子的鳥,說道,“可那樣的話……于臣子也好,于大榮也罷,一個還沒學會走路便嘗過奔跑甜頭的陛下是很危險的。”
“那些看破的聰明人,諾,譬如林斐與長安府的那位知道比起臣子失控來,龍椅上的天子要玩弄權術,后果更可怕,因為天子手中的權柄是不受控制的。”黃湯笑著說道,“所以林斐與長安府那位知道不能說。一旦入了陽謀之局,再聰明的人,譬如林斐與長安府那位,也都知道自己沒得選擇,不能驚醒陛下,只能低頭認下。”
“如此……壞事是旁人做的,天子手上卻永遠是干凈的,如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一般。”‘烏眼青’胖胖的臉上笑容卻有些說不出的苦澀,“于陛下而,還真是個甜頭啊,難怪聰明人知道不能說,不能讓陛下嘗這等甜頭的。”
“這般來錢……實在是太容易又太干凈了,天子也是人,是人自然喜歡享受,胃口也總是越養越大的。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節制的。‘有多少錢,辦多少事’這話……其實換句話說,所謂的節制,不過是因為手頭銀錢不夠而被迫節制罷了,并非自己主動停手的節制。于普通人而,這節制……好歹是會被手頭的權利與銀錢框死的,可于天子而,卻是比起旁人來少了不少擔憂,因為他可以讓全天下為他的享受掏銀錢。瞧著天子只是殺幾個鄉紳罷了,可這等養肥了再殺的事……會讓鄉紳更變本加厲的對待百姓,既是為了最后將銀錢通過‘抄家’的方式上繳天子,也是因著今夕不知明夕,既然隨時都會人頭落地,便更加肆無忌憚的享受,以期望短短一世活個夠本來。當然,這之間鄉紳自己亦會借著這油頭,抽些油水。如此一番折騰下來……可見天子胃口被養大之后的享受可比那群張狂的鄉紳可怕多了,因為天子自己成了那群鄉紳頭頂的庇護傘。”黃湯搖頭,看著對面神情凝重的‘烏眼青’,知道他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了,遂繼續說道,“烽火戲諸侯也好,煬帝修運河也罷,天子窮奢極欲的后果是要整個大榮來承擔的。”
“我這話可不是胡扯,你看那幾個鄉紳尋到了來錢容易的空子,放開手腳享受之后,那周圍十里八鄉的村民過的什么日子就知道了。”黃湯盯著面前籠子里上躥下跳的鳥說道,“越是有良心的聰明人,越是看的透了,也越是知曉不能說的。”
“因為說了也沒用。”‘烏眼青’喃喃道,“說了……反而提醒了陛下有空子可鉆,除非,陛下天生是個老好人和大善人,是個會節制之人。”
可今上又不是三歲的娃娃,還能賭一賭長大成人后的人性,今上早已弱冠成年了,已然可以看出陛下是個聰明的君主,也是個有七情六欲,同尋常人沒什么兩樣之人,自不必再賭那捉摸不透的人性了。
“誰叫那群鄉紳不干凈,淌了渾水呢?既入了渾水,那稀里糊涂成了魚,被人套入網中,自也只能捏鼻子認下了。”黃湯輕嗤了一聲,喝道,“上了賊船還想退?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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