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本是一句隨口的感慨,卻不料原本正在前頭走著的童不韋卻突然停了下來,轉頭向他看來,似是頭一回才知道了這件事一般,疑惑道:“是啊!也不見這些泥雕木偶們發威,那么好欺負,為什么外頭那么多寺廟道觀都要供奉他們?”
“求個心安?做做樣子?”童正摸了摸下巴,說道,“不然呢?還能是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童不韋搖了搖頭,目光略過童正看向已被他們拋在身后的村祠,喃喃,“村祠里的泥雕木偶神佛像們都是村民自己供奉的,原本貢品都擺在自家的神佛像前,分的可清楚了,半點虧吃不得。這些村民小事上一貫是如此斤斤計較的,可大事之上卻是愛裝糊涂。后來那貢品便盡數堆到我的狐仙像前了,且一堆便堆了這么多年。”
“大抵是看你童老爺日子過的太好,委實羨慕了吧!”童正說道,“這也不奇怪,于村民而,能叫他們到再無所求境地的,便是‘當上鄉紳’了。”
這話一出,童不韋點了點頭,看向雖然張狂,卻一出口,每每都能一語中的的童正,淡淡道:“你確實聰明,打小就聰明。”
“我知道。”童正笑道,“若是不夠聰明,也不會叫你這般棘手與頭疼了,或許會去外頭直接領個養子了。”
他可能是童不韋的親子也可能是搶占了童不韋親子一身富貴的仇人不假,可若是狠狠心,不要他這個燙手山芋,直接領個養子,童不韋……也未必不會做。之所以不做,問題便在于他聰明,不止聰明,且還有那位大人在,那位大人不會讓童不韋除掉他。
所以,之于童不韋而,他童正死不了,一直會在這里,占著這個位子。若是養子……且不說養子與親子之前本就存在著身份差距,一開始拿捏在手里的籌碼便不同,便說尋常養子……未必能從他這里撈到好處,甚至死在他手里也說不定。
所以,尋個養子來制衡以及壓制童正,于童不韋而,這條路也是走不通的。
一個聰明的,死不了的,既有可能是親子又有可能是仇人的童正占著這個棘手的位子,實在是叫童不韋犯難,甚至連直接舍棄都無法舍棄,就只能這般堵著,卡著自己。
“我盤算過很多次如何擺脫這幅困局。”童不韋坦,“卻發現怎么盤算,都跳不出去,哪怕尋養子,就當從來沒有過你這個兒子這條路都走不通。”
“那位大人就是想要你在我這里卡著我,即便你不聰明,也會讓你牢牢的占據這個位置,更遑論你那么聰明,尋常養子哪里是你的對手?哪日突然似你那些新娘般突然出事也不奇怪。”童不韋淡淡道,“若是能力出眾的養子……或許更麻煩!因為聰明人,總是更懂人性的。那位大人只要在他即將弄死你之前,透露你是我童不韋的親子,于那位養子而,得知這個消息,怕是頭一個要弄死的就是我了。畢竟聰明人是不會等著我來選擇的,而是會自己做選擇。賭我會在親子與養子之間選誰這種事……他不會做,而是會直接送我父子去地府團聚。當然,事后或許會給我風光大葬,這樣一來,‘糊弄鬼’這種事中被糊弄的就成了你我了,所以養子這條路也走不通。”
“他就似擺了一局話本子里說的珍瓏棋局在那里一般。那些話本我原本是當故事看的,也根本不信有這樣難倒無數人無法得解的局,可直到上及自身,才發現哪怕我直接走壯士斷腕,舍棄親子這條路,也走不出去。”童不韋說道,“他這個局……讓我無解,真真是將我困死在里頭了。”
“這倒不是你的原因,我若是你,也想不出這解法。”童正指了指自己眼下的烏青,說道,“我想了一晚上,都想不出法子。所以才更叫人欽佩啊!”
語氣中的崇拜不似做假。
“那些能將給自家神佛的貢品推到狐仙像前的村民,這信仰可真不虔誠,也不專一。”童正嘖嘴搖頭說道,“如此搖擺不定,也難怪那神佛像在他們手里只能當泥雕木偶了。”
“劉家村、張家村、李家村幾個村子的泥雕木偶確實不用理會,可若是多了……或許也不是我這等金身狐仙所能掌控的了。”童不韋說著,看向前方的山路,“這世上的聰明人還是不少的。似那位長安府的大人就是,不好糊弄。”
“也不需要糊弄。”童正攤手說道,“你我二人又未做什么招惹官司是非之事,至于那金身狐仙局的銀錢……契書上寫的明明白白的,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村民自愿讓我等去做的生意,過后好拿分紅。只是我等做的這生意……誰能保證做生意從來都是賺錢的呢?我等拿銀錢去賭石,買下礦山,一不留神血本無歸了。賬都在這里擺著呢!再者,即便是血本無歸了,我等也考慮到村民生計不易,愿意主動上繳家財補足村民本金,不讓村民吃虧了……這般,官府還能拿我等怎么辦?要知道似我等這般事后主動補下虧空的良心商賈可不多見啊!”
童不韋瞥了眼臉上浮現出得色的童正,垂眸看向自己懷里的賬本:“確實有賭石買下礦山血本無歸的生意賬,可那生意賬……你我皆知是怎么回事。再者那村民的錢……我等早拿去做那時疫財的生意了,眼下只還了村民本金,便是良心商賈了?”
“你說過要適時學會裝傻的。”童正聞也笑了,說道,“是不是良心,同胡八他們比就是了。有胡八他們賴賬在先,你我這主動還錢的好人,自是這群村民眼中的大善人了。”
“我這回確實做了回善人,主動將家財上繳,村民得了本金,感恩戴德,呼我等善人,我一人的家財就足夠補這群村民的虧空了,剩余的胡八他們的家財也不知被查抄之后會送去哪里。”童不韋看著前方的山路喃喃道,“朝廷各部衙門都缺銀錢,先帝留下的是個爛攤子,國庫沒錢了,胡八他們的家產充公,正巧也能一解燃眉之急了。”
“你這般一說,我想起那位大人所在的衙門……好似還當真是如此啊!”童正說到這里,下意識的擊了下掌,反問童不韋,“難道他養你……就是為了這個?”
“聽著還真是個好官啊,做好事不留名,暗地里替朝廷解決了這么大的麻煩也不出面邀功!”童不韋喃喃,可想到之于己身的種種手腕,又道,“可他解決銀錢問題并不是為了賑災,解決黎民百姓之苦。當然,多數官員本也是俗人,不必說的那般清高。可目的總有主次之分的,他的目的不是為了做事,而是為了別的,譬如……掌控權勢。”
抬頭看向陰沉沉、細雨連綿的天色,童不韋沒有理會身旁對那位大人手腕贊不絕口的童正,而是動了動唇,說出了一句沒有‘聲音’的默然之語:“我本布衣,自田間來,當然知道什么樣的官才是好官,可他……顯然不是。”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