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嗡嗡作響,人群里指責那兩個管事“貪人命銀錢”的義憤填膺之聲不絕于耳,黃湯只覺得這一幕委實是太滑稽了!‘那點人命銀錢’實則對這兩人而根本不算什么大錢,哪里至于貪這銀錢了?可事實雖是如此,卻……又無法對著憤怒指責的圍觀行人說出來。
有……有冤在心口難開啊!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了這句話。劉家村那山野村落之事雖與自己無關,一切也不過是從老友世南口中得知的。他也好,老友世南也罷,都不曾親眼見過劉家村村祠門口那塊堵門的石頭。
可眼下……他卻仿佛親眼看到了那塊堵在村祠門口的石頭一般,看著面前兩個臉色發白,手里拿著那包體恤銀錢,顫著唇無法開口為自己辯解的管事,只覺得渾身如墜冰窖。
若說昨日,他算是親身領教了一番大榮最厲害的陰謀詭計,最寒氣森森的可怖威脅的話,今日,他算是再次領教到了一番最風光霽月,最兩袖清風,最不為錢、權所侵蝕的為民請命的‘好官’的一番手腕。
有冤在心口難開!明明是那最寒氣森森的陰謀詭計,按理說施展之人當是似昨日那位那等人才是,可眼下衙門門口站著的卻是那兩位‘為民請命’的‘好官’。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陰謀詭計如夜半襲來的陰風,寒氣森森,讓人不寒而栗,陽謀則如頭頂最炙熱的高升日頭……黃湯抬頭看向頭頂的日頭,只覺得自己此時仿佛被置于最炙熱的烈火之上灼燒一般。
他……好似親身領教到了一番陽謀,更可怕的是那立在人群中好整以暇看著自己的林斐方才出口的話——將他扔出來,自己解決自己丟出的攔路山并非林斐今日的目的,只是順手……順手讓他自己解決自己留下的麻煩而已。
那林斐今日的目的是什么?解決了自己留下的麻煩之后,他……又會遇到什么?藏在袖袍中的手不住發顫。更可怕的……是昨日那寒氣森森的陰謀詭計,他雖慢了對方一步,卻多少能猜到些許對方的用意,可今日這置于最猛烈的日頭下的陽謀……他卻完全不知道對方下一步要做什么。就似在面館里聽對方一遍又一遍的背誦那句‘佛手化橘紅’的話時,他以為對方是要借舊事拿捏、威脅自己,可對方卻并未如自己設想的那般做來,而是反‘邀請’自己過來這內務衙門門前一觀。
頭頂的日頭越來越烈,額頭的冷汗卻隨著日頭的炙烤,越出越多。他好似成了那些陰謀鬼怪傳說故事中見不得光的鬼怪一般,至剛至陽的日頭一照,便好似……要將自己烤化顯形了一般。
黃湯只覺得頭重腳輕,看向那兩個管事,那兩個攥著銀錢想將手頭的銀錢遞給那坐在門前哭鬧的小丫頭,卻被人圍攻的管事。看到自己,兩個管事松了口氣,黃湯只覺得這一刻自己仿佛當真靈魂出竅了一般,身體已不似自己的了。多年閱歷、經驗早已將自己的身體訓化好了,對付這等事,如何安撫這兩個同樣深諳‘不成文規矩’的管事,讓他二人管住自己的嘴,莫要胡說,自己的身體早已駕輕就熟了。
口中在說著那些這些年早已熟稔于心的安撫話語,思緒卻早已飄到了人群中好整以暇看著自己的林斐以及帶著幾個長安府衙的差役,正悠閑剔牙的長安府尹身上。這兩人到底要做什么?他自此……仍然猜不到他二人接下來的用意,額頭的冷汗一陣接一陣的往外滲出。
想起那令此時的自己懊惱不迭的舉動——在面館時,就不該跟著林斐過來看內務衙門門前的熱鬧。可懊惱歸懊惱,他腦中卻如同立了個戲臺一般一遍又一遍的排演著方才經歷的那些事,即便是再一次重來,不得不承認,他……還是會跟著對方過來。
林斐一手攥著自己那‘佛手化橘紅’的往事逼迫自己,另一手又拿著他猜不到的‘內務衙門門前出了事’的話引誘他,一手逼,一手誘,他如何能不來?內務衙門這里是他安排的,這兩個管事今日若是見不到自己,指不定會說出什么事來,所以他露面是必然的。甚至那位立在那里的長安府尹若是不閑著剔牙看熱鬧了,而是隨意開口稍稍敲打一番,他若是不在這里,這兩個管事必然會將他說出來,屆時,這么多年苦心經營的聲望瞬間坍塌,墻倒眾人推……不,他不能倒,一旦倒下,似這兩個管事一般與他結交之人有多少?有多少人會管住自己的嘴不亂說?
陰謀詭計便是這點不好!很多事實在是“不成文的規矩”,可偏偏這些規矩不曾落于紙面上,圍觀看熱鬧的百姓是不會認的,是以這些事根本見不得光。
所以,他是不得不來的。可來了,以他的打算本也只想在人群里露個面罷了,卻是并未想過會這般被人直接推出來主持公道。
聽著耳畔那些不明所以的百姓紛紛叫好,大贊“神醫深明大義”,他只想苦笑,那兩個管事往后自是要他來養了,不過這點錢,他并不放在心上,左右似臨柳居那等富貴閑人多得是。
世人皆懼死,越是投了個好胎,這輩子過的越是衣食無憂的越是如此。只要懼死,他這等大夫就不愁賺不到銀錢。畢竟,大夫是個好行當!這世間能愁到他的事原本是極少的,可孰想這兩日卻是連著遇到了兩位最為極端的紅袍。
一面是最寒氣森森,卻猜得到對方用意的陰森地獄,一面是最風光霽月,卻完全不知其用意,被對方牽著鼻子走的繁華世間,路要怎么走?黃湯冷汗涔涔,聽著耳畔那些起哄聲,兩個管事白著臉,顫著唇,被圍觀的行人所‘裹挾’著‘自愿’走出來,一步一步沉重的走到那坐在地上哭鬧的小丫頭跟前,而后,‘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在圍觀行人紛紛叫好,喊著‘知錯就改,善莫大焉’聲中向那哭喊著‘我阿爹的撫恤銀錢啊’的小丫頭賠罪。
被賠罪的小丫頭哭的傷心令人動容,畢竟欺凌孤女,連撫恤銀錢都克扣這種事實在是叫人看了群情激憤,義憤填膺,即便是坐著接過那撫恤銀錢,小丫頭還是扭頭冷哼,還以白眼,圍觀行人則紛紛起哄“怪不得她,若換了我,比她更氣呢!”
看著那跪著遞上銀錢,磕頭賠罪,還被扔了記白眼的兩個管事,聽著圍觀行人們的善意勸解‘算了算了,原諒他們吧!好歹是知錯就改了!’黃湯只覺得頭腦昏沉的厲害,看著那兩個管事白著臉,咬著牙,紅著眼幾欲落淚的表情,他只覺得眼前的一幕實在是荒唐的厲害!
兩方都覺得自己委屈極了,可不同的是那坐在地上的小丫頭討到了銀錢,還了白眼,還能得圍觀行人的體諒‘怪不得她’,另一方跪著還錢,受了白眼,卻僅僅得了圍觀行人的勸解‘算了算了,原諒他們吧!’,語間竟好似就眼下這般跪著還錢都算是便宜他們了!
兩方各有各的委屈,好似擰成了一股死結,可小丫頭那里,卻能得所有人的體諒與理解,兩個管事這里,怕是除了懂“不成文規矩”的之外,嫌少有人能明白同理解吧!即便是懂‘規矩’的,看了眼前這一幕,又會怎么想。
人群里跟著起哄的紀采買看著眼前這一幕,便覺得眼前的情形與他這些年的經歷相比委實是‘顛倒’的厲害,也滑稽的厲害,可……又讓人莫名舒暢的厲害,以及心中隱隱生出一股子警惕之感。
圍觀的行人,日常多少人眼里的小角色便這樣你一我一語的定下了這件事,那一聲又一聲‘算了,原諒他們吧!’于開口的他們而是何等大度?畢竟又不是圍觀行人的事,他們自是大度的替湯圓原諒了他們。
若放在往常,這等‘替人原諒’的行徑大抵是會令人惱怒的,畢竟老話常道‘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可放在今日,看湯圓嘟著嘴,跟著眾人點頭道‘算了,我大度些,原諒他們吧!’這一幕于深諳‘不成文規矩’的紀采買看來,竟有種說不出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