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次,童姓鄉紳每每都能收到消息,也每每都能借機賺上一筆,可見不管是姓童的鄉紳,還是那透露消息,讓他去發那時疫財的人,都是清楚‘時疫不等人,那救命的藥草晚到一日,便會有無數人因時疫而殞命’的。”林斐說道,“他們并不糊涂,相反,比起不少人來,更是清楚明白的厲害,是真真正正的明白人,也是真真正正的聰明人。”
“這等聰明人世間還是少來幾個的好。”長安府尹冷笑著說道,“惡人還是蠢些來的好,太過聰明的惡人,往往比那些蠢笨的惡人危害更大。就似那童姓鄉紳,這一番行徑實屬可惡,可真正能用律法治他的地方卻極少。劉家村之事就不說了,就這時疫財之上,也不知能不能抓到他的把柄,治他一治。”
這話說罷之后,長安府尹便沉默了下來,想到先帝留下的那一攤爛賬,忍不住皺眉。
這些年他當父母官雖嫌少涉朝堂之事,可朝堂之上烏煙瘴氣他還是知曉的。只是大抵是前任景帝留下的攤子太好,又巧巧趕上時局未大動,天災時疫什么的也每每只是發生在一小片地方。
就似一個身體底子不錯的人,手上劃拉上一道傷口,哪怕不去管,那傷口過些時日也自己愈合了。只要不是同時劃上多個傷口,哪怕每年都有天災同時疫,一個時疫的傷口才愈合便又來了第二個傷口,只要傷口不大,也只那一兩個地方有皮外傷,那也不妨事,不妨礙人日常過日子。
這也是朝堂之上雖烏煙瘴氣,民間百姓體會卻不深,依舊自顧自的過著自己的日子的緣故。
“尋常百姓擅忍耐,有極強的韌勁與忍耐力,恰似一匹好駱駝,很是吃的了苦。這好駱駝身上的稻草只要壓不死這駱駝,駱駝便一直能努力的過著辛勞日子。”林斐說到這里,頓了頓,又自顧自的搖頭輕哂,“那劉家村的村民既能是被童姓鄉紳引著盼著‘天上掉餡餅’的賭徒,同時亦能是一匹極副忍耐力,極有韌勁的好駱駝,大人覺得有趣不有趣?”
“人性如此!吃苦耐勞是他,做著‘天上掉餡餅’的春秋大夢的亦是他。”長安府尹嘆道,“所以愚民需要教化,可有時便是教,也不定全然能教會與教明白,就似那茜娘與陸夫人母女二人一般。”
“按說這兩人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光景,常式這些年的接濟亦是接濟的這一家子所有人。”長安府尹說道,“這般不曾為生計發過愁,不曾似劉家村村民一般被生計的大山壓在頭頂的日子,于陸夫人而,卻是越過越想要求個公道,不想虧欠任何人;可于茜娘那一家子而,卻同劉老漢夫婦他們這等被生計問題困擾的人沒什么兩樣。要知道,茜娘一家子可不似劉老漢夫婦那般年邁到耕種不動了,他們有的是力氣,卻依舊是怎么教化都教化不明白。”
“有教化的明白的,亦有教化不明白的。”林斐翻著賬本,說道,“教化不明白的那等人身邊便最好莫要有童姓鄉紳這等人了,老老實實的,一輩子也就平平穩穩的過去了。”
“是啊!可惜這劉老漢夫婦偏偏還遇上了成日將‘運氣’掛在嘴邊的童姓鄉紳,外人看著他好似是憑的運氣,可實則他自己做事卻是從來不憑運氣,也從來不曾上過賭桌。”長安府尹說道,“就那等每每都能提前知曉時疫的消息,便是外人看著,所謂的他招婿入贅的原配——那劉家村原本的地主家也斷然不可能有這等人脈。如此……他能討得那清秀佳人的地主小姐可半點不是憑的運氣,恰恰是憑的自己的本事。”
“可這些,村民看不到,他自己亦是不會說的。”林斐說道,“有這般厲害的發橫財的‘消息’在手,若只看一個‘利’字,不看其他,或許那地主小姐才是真正高攀了這姓童的。”
聽林斐說到這里,長安府尹立時點頭,道:“當是如此了。”他說著,看向抬頭朝自己望來的林斐,“難怪那姓童的雖是入贅,可村里人都只喚他童老爺,那地主小姐的家宅門匾上書的也是‘童宅’兩個字,至于那獨子,更是人稱‘童公子’,而不是‘劉公子’了。”
“這些事村民通通看不到,只當姓童的運氣好,這地主小姐一家是個厚道人云云的。”林斐搖頭輕哂,“也不看看姓童的沒入贅地主家,玩那一手‘善人’的把戲前,這劉家村村長的名聲同旁的村落的地主鄉紳差不多,都是被人在背后罵的。既原先便是個‘周扒皮’似的地主,又哪會無緣無故的突然轉性,變厚道了呢?”
“所以,這地主小姐一家厚道也是看人的,不過是因為高攀了姓童的,這才變得乖順了。”長安府尹唏噓了一聲,又抬頭看向面前的林斐,“同林少卿這般抽絲剝繭的看了一番這童老爺一家,也算是探明了這童大善人一家的底色。這一家子誠然不是什么好人,可要辦他們亦是要師出有名的。畢竟,本府是官府衙門,不是那等蠻不講理的土匪,更不是那等不消顧慮劫富濟貧之后的事的殺手俠客!”
劫富濟貧這等事話本子里看著倒是舒坦了,也叫百姓皆拍手稱快。可之后呢?那殺手俠客走了之后呢?被濟的百姓要如何應對上門討要說法的‘富人’?不將這天上掉下來,且人人皆知這來路的銀錢還回去,難道要惹上‘盜人錢財’的官司,被以‘偷盜’的名頭捉拿入獄么?
這也是長安府尹覺得‘知行合一’這般重要的緣故。很多事說起來同做起來是兩回事。如那等話本子里會做詩詞文章的深情公子,待真正放到身邊,日子久了,多數人也只覺此人只會說些漂亮的大話罷了。
似那黃侍郎家的小女兒好打抱不平,其實比起話本子里那等橫沖直撞的所謂的‘俠女’已好了不少了,且她也確確實實的為‘原配’出了氣,算得上有幾分古道熱腸,可在外的名頭不也是毀譽參半?
很多事真真是說和做是兩回事。但面前這位少年神童,倒是罕見的做比說要更勝一籌之人。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