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府尹看著面前兀自在那里翻著那本他早已翻過的賬本的林斐,沒有再說什么“莫翻了,免得看了氣壞身子”的話。
這些年,他圓滑世故的名頭在外,可有些事,骨子里到底是沒有變的。看到那一樁樁人命財還是忍不住動怒。
可不得不說,官場摸爬滾打幾十年,從身后毫無家族助力的芝麻官,到如今長安地界的父母官。這些年兜兜轉轉,竟是不知不覺間已將不少身后有家族助力的昔日同窗甩在身后了。比起他那些“人脈廣泛”的同窗,他真正多的,好似就是這一分“看到人命財,還會動怒”的不同來了。
畢竟,比起“人脈廣泛”的同窗,他再如何的學著圓滑世故,送多少次投其所好的生辰禮,請多少次宴席,也是比不上他人背后毫無保留的家族助力的。
血脈二字的助力,是任憑外人再如何圓滑,再如何‘會做人’,也很難越過的鴻溝。
所以啊,為官還是得要有拿得出手的政績才是!這也是他這五十年來真正的人生體悟!當然,這體悟也只是于他自己而的。且除了拿得出手的政績之外,他也確實有幾分運氣。
只是時運之事不可琢磨,尋常人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做好萬全的準備,待到屬于自己那份時運到來之際,努力的抓住它而已。就似自己,第一次升階已是自己入仕十年之后的事了。
十年升一次,比得不少昔日同窗,他都屬最慢的那等了。甚至頭一次升官的原因純粹只是因為朝廷“不得不升他的官銜”了。畢竟十年兢兢業業的做著父母官,當地有口皆碑,衙門庫房里堆的萬民傘都有好幾把了。如此硬到不得不升的政績,即便是先帝在朝,也說不過去,這才叫他提了一階。而后又是七年之后第二次升階,再往后便越來越快。他似乎變得圓滑了,可骨子里那份“看到人命財還是忍不住會動怒”的本性始終不曾變過。
所以長安府尹一直以為,如他這等經歷,于多數尋常人而是能試著去學的,甚至,也只能如此做來。他入的是仕途,所以便用幾十年政績的累積來等待,等一個屬于他自己,能夠躍升的機會。而后在時運到來之際,抓住那一次時運,最終從禁錮自己的一方天地中走出來。仕途如此,旁道即便不是仕途,又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呢?
比不得所謂的血脈,更遑論有句話叫做“往上數三代,誰家不是白丁?”便是如今的大榮,開朝太宗皇帝也只是尋常小吏出身。不是所有人都有‘血脈’助力的,這等人終究只是少數。更何況,這所謂的“血脈”助力的頭一代,亦是同樣需要如尋常人一般去抓住機會,才能最終‘躍過龍門’的。
便是一直自詡似自己這般勤勤懇懇的做事,才是尋常百姓所能夠踏破那一片荊棘之地最實用的途徑。所以看到劉家村村民那舉動時,才會叫他這般忍不住動怒。無他,不過是明白似劉老漢夫婦這等白丁,背后又哪里來的厲害的血脈姻親來為他們做過的錯事兜底?難道,真要尋個‘童大善人’,來為全村百姓養老不成?
更何況,這所謂的大善人的底色,他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思緒一番恍惚,又是一番動怒之后,長安府尹才將心底的怒氣壓了下去,而后看向對面平靜翻著賬本的林斐。
比之他這等尋常百姓能夠學著走的路,對面這位少年神童的路顯然不是尋常百姓能學的會的。只是即便是這位少年神童,今日一番交心之談后,才發現他遠比自己想的還要謙遜,更珍惜自己這一番上天厚愛的天賦,也在想著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對得起這番天公偏愛。
所以,遇到棘手如劉家村這等事,不懼怕麻煩,不隨意搪塞過去也不奇怪了。
無他,不過實在是珍惜自己這一番天賦,不愿辜負天公厚恩罷了。
比得自己這般“一見人命財,便忍不住動怒”的幾分“真性情”來,那廂的林斐卻是截然不同的平靜與理智。遇事也不動怒,更不提良心與那些世人皆知的大道理,只拿一雙理智至極的眼清醒的看著這天地間的每一樁事。
那先時他提的子清、子正與寡母還有那外人看不過去,嚷嚷著“拜義父”之事自也在之后傳到了他的耳中,比之常見的勸諫之語——“孝道”二字,以及“兒不嫌母丑”的大道理,那一番理智的,自根上出發的‘恩情債’的勸諫,其實是更能打動與說服多數人的。
能真正被以“孝道”二字以及“兒不嫌母丑”的勸諫所動容,自此從根子上做出改變之人,必是性情中人。這等人,早在日常寡母省吃儉用的供給中,將“孝道”與“兒不嫌母丑”的想法刻入骨髓深處了。雖因此有些事做來,未必全是對的,甚至會因著“孝”字做出的錯事,被冠以“愚孝”的名頭。畢竟感人的情義之外,不得不說,似這等需提及“兒不嫌母丑”之家,其母大多只是尋常人。既是尋常人,便有各種各樣的毛病,其做出的事便不可能如圣人一般無可指摘,能被挑出的錯事不少。因錯事被人拿捏挑刺,尋出“愚孝”的理由來指責的時候也有不少。
可一碼歸一碼,就事論事,能被人指責“愚孝”的,自是根本不消用“兒不嫌母丑”這等話來勸諫的。需要勸諫的,自是尋常人。他們也敬母,可敬母之外,卻亦有自己的想法和考量。同樣的,也需為自己往后的前途做打算。林斐這一番冷清理智至極的“恩情債”的勸諫顯然最是能說服與打動多數人的。
“其實,孝順與考慮自身前途這兩方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也不是定要不管不顧自身前途的來彰顯‘孝道’二字的。”長安府尹想起事后聽來的林斐的那些陸陸續續出口的令人醍醐灌頂的話語,“以死明志這種事并非是非做不可的。那寡母以及似寡母這般的父母不少,他們一番養育神童兒所求的,無外乎過好日子,以及待子清、子正二人‘鯉魚化龍’后,能讓她面上有光而已。”
“前者,所謂的好日子,自是入仕之后的月俸銀錢問題了,至于那好日子究竟有多好,那大抵便是‘衣食無憂’這幾個字了。這一點其實是極容易做到的。”林斐說道,“至于后者,子清、子正‘鯉魚化龍’,自是他二人的前途越好,越能叫寡母面上有光了。比之被人拿捏理由來指責,因此仕途遇到波折而終身受困;便是不看母子之間的感情,只看利益,也是這兩人的前途越好,越能叫寡母滿意的。”
“畢竟那寡母只是個尋常人,是人便離不開世俗之見。為了幾句外人的閑碎語,仕途受阻,終身被困芝麻官的母親,與不理會外人的閑碎語,一路走至一品大員的母親,若是叫那寡母自己選,她也定選后者。”林斐說道,“看寡母日常在衙門里同雜役們三口不離‘我兒未來前途不可限量’之語,便知定是后者更叫她滿意與心悅的。”
世間事多數時候其實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很多事從根子上看,所謂的兩全之間其實并不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