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童的手段比之劉家村的村民,自是高了不知多少了!”京兆府尹說到這里,踢了踢腳下自山道上滾落下來的石子,忽地轉頭看向身旁的林斐,說道,“林少卿十六高中,便是高中之后不再翻書,距離不碰書冊也不過幾年而已。不似本府,高中之后便不再翻書,在仕途世故里打轉,距今已有幾十年沒有翻過昔年那助我科考入仕的書冊了。”
大榮為官途徑便也只有那幾種,面前的京兆府尹與大多數官員的入仕途徑也沒什么不同。書香門第出身,科考入仕,而后從縣官做起,一路在長安附近郡縣打轉,熬資歷與政績,從入仕到當上京兆府尹,這條路走了二十多年。
比起林斐這等難得一見的“神童”,京兆府尹算得中規中矩的。
突然同林斐說起這些話,倒不是想同身旁這個自幼有神童之名的年輕官員討論仕途心得了,稍稍提了提自己多年未翻書冊之后,京兆府尹這才說道:“本府雖已將那些圣人書冊上的話忘得差不多了,卻也不是全然忘光了。那孔孟圣人所的,君為舟民為水,水能載舟的話,本府還記得。”
林斐“嗯”了一聲,看向一旁的京兆府尹:圓滑如身旁這位,自是不可能如溫明棠一般同他說那等不能外道的話的,提起這些,自不是為了評判陛下這個君的。
“這供奉神佛之事倒是讓我想起了這一番話,”京兆府尹說道,“那姓童的地位高,他供奉的狐仙石像地位自也水漲船高,竟是一路走到了最上頭。鄉紳用‘會做人’三個字驅使那劉家村的村民,比之那等尋常的村霸,強行逼著村民們做事。這姓童的不止是要村民為自己做事,且還要村民發自內心的,自愿的為他做事。簡直同那村祠里一番‘陰陽顛倒、倒反天罡’的景象一模一樣,狐仙石像不止凌駕于神佛石像之上,且還驅使那神佛石像為自己做事。”
“原來,這便是大人眼中的‘童大善人’。”林斐點頭,說到這里,忽地想起了溫明棠口中的“周扒皮”,心道:若是京兆府尹這一雙練了幾十年的眼沒有看錯的話,這姑蘇鄉紳周扒皮的手段看來還是不如這劉家村的鄉紳童大善人啊!
“我這般說,當然不是為了誣他名諱,這等村霸便是再霸也霸不到本府頭上。”京兆府尹說道,“林少卿聽本府一說便知道了。”
林斐點頭,看向京兆府尹,聽他低低嘆了聲“村民愚也!”之后,目光轉向前方不遠處的山道盡頭:今日山間有霧,霧氣環繞間,隱隱有村落隱于其中,若隱若現。
“多數時候,這鄉紳同村民都不是一路人,”京兆府尹緩緩說了起來,“若非那鄉紳給了這些村民攀扯的機會,又刻意以語行為誘導,這劉家村的村民也不至于似如今這般整個村‘會做人’的人有這么多了!”
“最開始確實是他主動花的錢,修的祠堂,”京兆府尹嘆了口氣,說道,“可除了這一筆錢之外,他再沒花過錢,甚至這一筆修祠堂的錢也早賺回來肥了他的腰包了。”
“他花錢,修祠堂,因著只供一座狐仙像,未免浪費,便讓村民也將自家供奉的佛祖、觀音像放入其中,這算得上他給的好處。不過這好處于他而并不損其半分利益,只是單純空著也是浪費而已。至于這給的好處,更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的好處,沒有祠堂,那村里的地又不似長安城中貴得很,便連個供奉石像的地方都沒有了?就算是在長安城中,要供奉神佛,往那灶臺上,架子上一擺不就成了,哪里需要這所謂的好處?”京兆府尹看的明明白白,“只是因著這‘會做人’的舉動,看起來同尋常鄉紳不一樣,似個善人,聽聞其日常又總是笑呵呵的,面上一副和氣樣,便引得村民也開始學著‘會做人’了起來。”
“這等愛巴結的人哪里都有,可問題是這劉家村特別多。”京兆府尹語氣涼涼的說道,“這同那鄉紳偶爾給會‘巴結’自己的兩個甜棗,鼓勵村民們有樣學樣分不開。”
至于給的甜棗,京兆府尹方才也已說過了。
“這鄉紳老爺的身份于他而不花錢,可借著這身份,引得會巴結的村民過來送些菜肉、集市尖貨是成的。他將村民送來的東西攢一攢,一兩個月請客吃個飯,又引來更多效仿者,如此一來,便如同借旁人孝敬的雞生自己的蛋一般,不花自己的錢,引村民孝敬、恭維自己,整個劉家村也變得幾乎人人皆‘會做人’了起來。”京兆府尹嗤笑道,“待將整個村子的村民都馴化的‘會做人’了,村民們也都習慣了這一番舉動,這鄉紳老爺便要開始‘維系’村子的和諧關系了。”
“村里那祠堂打掃是派他家幾個下人每幾日過去打掃一番的,主持年節的是他家里的管家,那村民供奉神佛的貢品什么的,是出錢與他家里的管家代買的,給祠堂添香油錢亦是如此。”京兆府尹辭犀利,三兩語便將事情的重點說清楚了,“所以這所謂的祠堂根本同他家的‘鋪子’沒什么區別了。”
“不過,比起尋常鄉紳,只收不出不同,這姓童的高明在于收了錢,也會給幾個甜棗。譬如攢足了錢,便修條路。”京兆府尹說著,點了點腳下的坡路,道,“這條車馬道方便的是車馬進出,整個村子里,除了他家,還有誰家有車馬?”
“分明是他自己需要,卻硬生生的說成了是為村民辦事的善舉!”京兆府尹說著,看向腳下的坡路,“不下雨還好,一下雨,走下山的村民通常都是要滑跌下來的,若真是為了村民修路,該修的當是方便走路的石階路才是!”
“行善事便行善事,為私利便為私利,偏要摻在一起,實在是精明的很了!”京兆府尹說道,“不過更精明的,還在于這條修路的錢根本就是村民自己出的,村民出了錢,善名卻給了那鄉紳,方便也方便的是鄉紳自己,真真是精明!”
聽到這里,林斐點頭,道:“這些手腕,于村民而有些吃不消了。”
“明明并未辦什么實事,拿了村民的錢,辦了自己的事,還要博得村民的贊譽,這姓童的鄉紳便是在本府遇到的鄉紳中也算得上是尤為精明的那等了!”京兆府尹說道,“此人同他家供奉的那狐仙石像類似,不知是不是當真供奉久了,人也肖似這等陰廟石像了,將這劉家村的村民奴役馴化好了。”
“整個村子里人人對這精明鄉紳贊譽有加,這鄉紳儼然已成了村子里的‘族長’了,開口說出的話,在村子里可算是‘一九鼎’。”京兆府尹說道,“哪怕村民們被教的‘會做人’那么多年,送去他家的好處不知凡幾,也并未得到過什么實惠的好處,這些村民也不敢說他家的不是。村里若有誰敢在人前嘀咕那鄉紳這些年盡空口許諾,實惠的好處半點不給,平白得了個好名頭的話,是要被那些早已馴化奴役成功的村民們圍起來指著鼻子罵‘沒良心’的,辜負童大善人的善舉了云云的。便是那家里死了兩個女兒的,告官也不敢告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