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哥,我這樣穿像不像?”
易大壯由于常年戶外蹲點,總是接受太陽公公的洗禮,皮膚黝黑細紋又多,加上他人本就精瘦,乍一看比實際年齡蒼老不少。此時一身灰藍工裝,腳上踩著雙老舊的運動鞋,整一風吹日曬體力工作者的模樣。
我替他拉了拉外套,摟著他肩膀到桌邊坐下。
“記住說話再帶點口音。”我指了指房間各個角落,以及桌上那盒紙巾道,“一共裝了四臺針孔攝像機,全方位無死角,我會在臥室里盯著,你大膽展現自己的演技就好。”
易大壯緊張地搓了搓臉:“新的挑戰新的開始,我以后做不來狗仔了,說不定可以去做群眾演員。”
我拍拍他肩膀:“你可以的。”
門鈴聲響起,我與易大壯對視一眼,一個往臥室快步而去,一個嘴里喊著“來了來了”往門口走去。
輕輕關了房門,大門外也傳來了易大壯客氣地招呼聲:“你好你好,你就是安起的保險員吧,里面請里面請。”
我坐到床尾,盯著墻上電視屏幕,42寸的大屏幕被分成四塊畫面,每個畫面都代表一臺針孔攝像機。
年輕保險員與易大壯在桌邊坐下,從包里掏出一份厚厚的文件。
“這是在電話里提到的商業險合同,您看下有沒有問題。”他將東西遞給易大壯,“一共是……”
他按著計算器,算出一個價格呈到易大壯面前。
易大壯看了看,又像模像樣掃了兩眼合同,突然捏了捏鼻梁道:“哎呦,我看著眼暈,這字太小了。不看了不看了,我總是信你們的,你們這種大公司不會騙我們老百姓的,我簽就是了。”
保險員沒想到一單生意這么容易談成,眼里滿是喜色,忙掏出簽字筆道:“那是那是,我們公司怎么也是行業前十,品質有保障的,您就放心吧。這里要填一下您還有車輛的信息,麻煩把身份證還有駕駛證給我……”
易大壯站起身摸了摸褲兜,摸了會兒沒摸到,眉頭越州越緊:“咦?奇怪了,怎么沒有了?”
他又去摸外套口袋,里里外外全都翻過一遍,還是沒有。
苦思冥想一陣,忽地想起什么,易大壯不好意思地沖保險員憨厚一笑,道:“抱歉啊,我昨晚在我朋友家喝高了,這證件好像落他們家了。今天看來簽不了了,改天,改天我再找你……”
保險員還沒反應過來,易大壯已經強制性地將他從椅子上逮起來,抓著胳膊往門口拖拽過去。
“易先生,你……你先把合同還給我。”被易大壯推出門了,保險員才想起要拿回合同。
易大壯快步回到桌邊,拿起那份合同時,抬頭朝隱藏在角落的一個針孔攝像頭眉飛色舞地拋了個媚眼。
關上門,送走保險員,我從臥室里步出,易大壯也從門口往回走來。
“怎么樣,行嗎?”
“可以。”我看他伸著懶腰已經準備脫衣服,望了眼墻上掛鐘,道,“但還不夠全面。”
易大壯動作一頓:“啊?”
“打蛇打七寸,一下不夠就來兩下,兩下不夠就來三四五六七八下,打不死也要打殘。”
易大壯顯然沒聽懂我的外之意,滿臉不解。
我也不賣關子,爽快解答:“我今天約了五個安起保險員,你每個會面時間控制在一小時內,當心別撞了。”
易大壯瞪大眼,伸出五指驚呼道:“五,五個?”
點點頭,我道:“明天還有五個。”
易大壯一下子癱到沙發上,四肢舒展,兩眼無神,像條風干的咸魚。
“你這是要榨干我啊。我不管,你之后必須要請我吃頓好的,不然對不起我的辛勤付出。”
整整兩天,我和易大壯窩在狹小的出租房內,接待了一個又一個安起保險員。
同樣的位置,不一樣的年齡,不一樣的性別,不一樣的穿著。十名保險員每個都是從業五年以上人員,聊起投保內容口沫橫飛、滔滔不絕,變著法兒讓你往上加保費,將你忽悠得暈頭轉向,再問你有沒有什么疑問。
易大壯道:“這個……第三方責任險,就是說我撞了人,你們公司就能替我賠錢是吧?”
十名不同年齡,不同性別,不同穿著的保險員,坐在同樣的位置,面色帶著同樣職業性的笑容,給出同樣的答案:“是的。”
保險員將合同遞給易大壯,讓他過一遍條款,沒問題便可簽約。易大壯十次都以看不清條款為由,只翻了一頁便還給保險員,十位保險員里,只有兩位提到有免責條款,但也只是讓他“最好看一下”,并未做強制要求,更未同他詳細說明。
這些保險員也都是人精,知道明說“超載不賠”這生意注定是做不成的,就盡可能含糊其辭。若到時候真的出了事故,反正白紙黑字合同都簽了,一切以合同條款為主,沒視頻沒錄音的,誰又能說是他們的錯呢。
讓易大壯幫我剪好視頻,我又連夜寫了一份長達八千字的長信,趕在楊女士案第二次開庭當日打印出來,連著那支存有視頻的閃存盤一起,匆匆趕往法院。
因為怕趕不上,我在路上給盛珉鷗打去電話,問他是否已經到法院。
盛珉鷗似乎在走動,能聽到那頭的細微風聲。
“……剛到。”
“對方律師呢?”
“不知道,沒看見。”風聲一下子消失,他進到了室內,“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還有五分鐘到,你在門口等等我,我有東西給你。”怕他這時候又跟我唱反調,我再三強調,加重語氣,“很重要的東西,你千萬等我!知道沒?”
回答我的是盛珉鷗果斷將電話掛斷的聲音。
我瞪著手機片刻,磨了磨后槽牙,拜托司機師傅加加速,說自己有場救命官司要打,去晚了后果嚴重。
五分鐘的路程,司機加了點油門,四分鐘就到了。我飛速丟下張整鈔跳下車,狂奔進法院,本來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心里總覺得盛珉鷗一定不會等我。
可當我在法庭門外見到那個低頭凝視腕表的熟悉身影時,發現自己其實還是心存期待的。期待他相信我,不會拿重要的事開玩笑。
我氣喘吁吁跑向他,扶著膝蓋將裝訂好的文件以及閃存盤遞給他。
“給!”因為他出乎意料的等待,本就急促的心跳一下子又快了幾分,我不得不按住胸口,慢慢平復。
盛珉鷗接過文件迅速翻看起來,一旁女律師也忍不住好奇探看,一字一句念出標題:“致清灣保險行業監督管理局:就安起保險員工行為失職、企業對員工培訓不到位、故意模糊合同條款內容等行為……投訴書?”
打蛇打七寸,保監局由國家管控,監管所有保險人,若引起他們注意,成立調查組調查安起存在的種種違規行為,展開行業整頓,到時候的罰款可不止區區一百多萬這么簡單。
“這里面是什么?”兩分鐘都不到,盛珉鷗一目十行看完我花了一夜寫完的投訴書,捏著閃存盤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