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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七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

    不知不覺,由夏入秋。

    陳平安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溫養(yǎng),以勤補拙,兩件擱放本命物的氣府,靈氣飽滿。

    關(guān)于練拳和煉氣一事,陳平安盡量不太過厚此薄彼,但是隨著真正成為練氣士,近期每天必須耗費最少四個時辰去呼吸吐納,陳平安對于未來那個瓶頸的到來,就愈發(fā)清晰,總有一天,成為七境純粹武夫,再躋身練氣士中五境,就需要他再做出一次選擇。

    茅小冬有天玩笑道:“你在崔東山院子里修行的時候,也沒見你心疼書院的靈氣,為何當(dāng)初在東華山之巔,半點靈氣都不愿多占,是不是過于矯情了?”

    陳平安答道:“大規(guī)矩守住之后,就可以講一講入鄉(xiāng)隨俗和人之常情了,崔東山,謝謝,林守一,在這座院子,都可以憑借自己的境界,汲取靈氣,且書院默認(rèn)為無錯之舉,那么我自然也可以。這大概就像……小院外邊的的東華山,就是浩然天下,而在這座院子,就變成了一國一地,是一座小天地。沒有出現(xiàn)某種有違本心、或是儒家禮儀的前提下,我就是……自由的。”

    陳平安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因為經(jīng)常要思量片刻,停下想一想,才繼續(xù)開口。

    茅小冬點點頭。

    看來當(dāng)初在東華山之巔煉物之時,自己用心良苦的那番話,沒白說。

    茅小冬又問:“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你覺得道理在哪里?”

    陳平安答道:“本意應(yīng)該是告誡君子,要懂得藏拙,去適應(yīng)一個不那么好的世道,至于哪里不好,我說不上來,只覺得距離儒家心目中的世道,相差甚遠,至于為何如此,更是想不明白。而且我覺得這句話有點問題,很容易讓人誤入歧途,一味害怕木秀于林,不敢行高于人,反而讓很多人覺得摧秀木、非高人,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既然大家都做,我做了,就是與俗同理,反正法不責(zé)眾。可一旦深究此事,似乎又與我說的入鄉(xiāng)隨俗,出現(xiàn)了糾纏,雖說其實可以細分,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然后再去厘清界線,但我總覺得還是很費勁,應(yīng)該是尚未找到根本之法。”

    這一次,陳平安仍是說得磕磕碰碰,于是陳平安忍不住好奇問道:“這類被世人推崇的所謂金玉良,不否認(rèn),也確實能夠免去許多困苦,就像我也會經(jīng)常拿來自省,但它們真能夠被儒家圣賢認(rèn)可為‘規(guī)矩’嗎?”

    茅小冬哈哈大笑,卻沒有給出答案。

    茅小冬然后轉(zhuǎn)移話題,“白馬非馬,你怎么看?”

    陳平安答道:“崔東山曾經(jīng)說過此事,說那是因為圣人最早造字之時,不夠完善,大道難免不全,屬于無形中帶給世人的‘文字障’,時過境遷,后世創(chuàng)造出越來越多的文字,當(dāng)時是難題,如今就很好解決了,白馬自然是馬的一種,但白馬不等同于馬,可憐古人就只能在那個‘非’字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來繞去,按照崔東山的說法,這又叫‘脈絡(luò)障’,不解此學(xué),文字再多,還是白搭。例如別人說一件正確事,旁人以另外一件正確事去否認(rèn)先前正確事,旁人乍一聽,又不愿意刨根問底,細細掰碎,就會下意識覺得前者是錯,這就算犯了脈絡(luò)障,還有諸多以偏概全,順序混淆,皆是不懂來龍去脈。崔東山對此,頗為憤憤,說讀書人,甚至是賢人君子和圣人,一樣難逃此劫,還說天底下所有人,年幼時最該蒙學(xué)的,就是此學(xué),這才是立身之本,比任何高高低低的道理都管用,崔東山更說諸子百家圣賢文章,最少有半數(shù)‘拎不清’。懂了此學(xué),才有資格去領(lǐng)悟至圣先師與禮圣的根本學(xué)問,不然尋常讀書人,看似苦讀圣賢書,最終就只是造出一棟空中閣樓,撐死了,不過是飄在彩云間的白帝城,不著邊際。”

    茅小冬細細咀嚼后,笑道:“不全是那個小王八蛋的泄憤之,還是有那么點嚼勁的。”

    陳平安笑道:“崔東山愿意說,我只管聽,畢竟文圣老先生曾經(jīng)說過,讓我萬事多想想,總是好的,哪怕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還是否定,可那看似多走的一圈心路,其實不是冤枉路。”

    茅小冬拍掌而笑,“先生高妙!”

    然后茅小冬一臉期待,希冀著這個小師弟好歹有點悟性。

    陳平安忍著笑,懂了,道:“下次如果能夠見到文圣老先生,我會多聊聊茅山主。”

    茅小冬輕聲道:“切記切記,莫要含蓄,我家先生不吃這一套,比如我說了這句‘先生高妙’,你到時候就原原本本照實說,哪怕添油加醋都無妨,卻絕對不能彎彎腸子。”

    陳平安說自己記下了。

    最后茅小冬拿給陳平安一封來自大驪龍泉郡披云山的飛劍傳信。

    茅小冬離開。

    山崖書院如今管事的那撥人,有些人心搖晃,都需要他去安撫。

    時不時與陳平安閑聊,既是擺一擺師兄的架子,也算是忙中偷閑的散心事,當(dāng)然也有為陳平安心境一事查漏補缺的師兄本分職責(zé)。

    陳平安打開后,是北岳正神魏檗的熟悉字跡。

    先前陳平安給魏檗寄去了一封信,詢問關(guān)于西邊大山轉(zhuǎn)手賤賣山頭一事。

    陳平安對于魏檗這位最早、也是唯一殘存的神水國山岳正神,懷有一種天然的信任。

    魏檗在信上告訴陳平安,先前連同清風(fēng)城許氏在內(nèi),有總計九座山頭在尋找下家,阮邛、福祿街李氏等幾家都各有接手,暫時還剩下兩座,如果陳平安想要,他可以出面幫忙談價,而且魏檗建議剩余兩座雖然是給別人撿剩下的,其實陳平安買了還是不虧,還埋怨為何陳平安不早些寄信,不然他完全可以將那座牛角山吃下來,哪怕陳平安兜里神仙錢不夠,他魏檗可以先墊上,兩人瓜分牛角山,牛角山可是擁有一座包袱齋等于半賣半送的仙家渡口!

    陳平安又看了一遍書信,確保沒有遺漏什么隱藏玄機后,收入方寸物當(dāng)中。

    龍泉郡西邊大山,一座座靈氣充沛不輸寶瓶洲頂尖仙家府邸,這不假,可是山水氣運被分割得厲害,再者,地盤還是太小。對于那些動輒方圓百里、甚至是千里的仙家門派、宗字頭而,那些單個拎出來,大多方圓十?dāng)?shù)里的龍泉山頭,實在是很難形成氣候。當(dāng)然,供奉一位金丹地仙,綽綽有余。

    陳平安覺得買山一事,可行。

    就去茅小冬書房那邊,提筆寫了一封信,請魏檗先商量個價格。

    讓裴錢跑腿,去交給一位書院專門負責(zé)此事的老夫子。

    坐在古色古香的書房內(nèi),陳平安想起最近一次閑聊,崔東山又隨口說起了青鸞國的佛道之辯,之前他給陳平安提及過關(guān)于諸子百家的“正經(jīng)”書籍,其實不多,所以順嘴就讓陳平安可以去書院藏找出那幾本佛道兩家經(jīng)典。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離開書房,等待林守一煉氣告一段落,拉著他去了一趟藏。

    路上,林守一笑問道:“那件事,還沒有想出答案?”

    陳平安愣了一下,隨即想起是在書院第一次拜訪林守一,后者所說的感激。

    陳平安苦笑道:“我是真猜不出來,好奇得很,你就別跟我打啞謎了。你要再不說,我離開書院之前,肯定要直接問你。”

    林守一微笑道:“還記得那次山路泥濘,李槐滿地打滾,所有人都感到厭煩嗎?”

    陳平安想了想,“依稀記得,后來我是答應(yīng)給李槐也做一只書箱,他才破涕為笑,不再搗蛋了,不然估計我們一時半會兒別想趕路。不過這幾年,李槐懂事太多了。”

    林守一問道:“那你還記不記得當(dāng)時跟我說了什么?”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林守一微笑道:“我知道你肯定記得。”

    陳平安感慨道:“那么點小事,你還真上心了?”

    林守一點頭道:“當(dāng)時我最不合群,李寶瓶喊你小師叔,李槐與你最親近,就算是阿良,都喜歡跟他們兩個聊天打屁,朱鹿和朱河更是父女,唯獨我林守一,好像最不合時宜,雖然我表現(xiàn)得無所謂,可要說內(nèi)心半點不失落,怎么可能呢?所以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就不該跟你們一起去大隋求學(xué)。”

    林守一聊起這些,這位在書院不茍笑的修道美玉,竟然有些溫暖笑意,“然后你蹲在泥路上,轉(zhuǎn)頭對我說了兩句話,‘給你也做一只?’“反正也是順手隨便的”。”

    林守一緩緩而行,“所以我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我當(dāng)時沒多想,只覺得不這么說,你肯定不會要。可到時候我給李槐做了書箱,就只有你沒有,我擔(dān)心你會因此而疏遠小寶瓶和李槐,說實話,在那個時候,我有考慮你的心情,但更多還是想著三人當(dāng)中,你林守一歲數(shù)最大,性情又穩(wěn)重,以后到了書院,我要離開,就想著你能夠多照顧一些他們。”

    林守一點頭道:“這些,我其實當(dāng)時在路上就明白,但是我這個人有一點做得還算不錯,那就是別人對我的善意,我不會因為他對別人善意更多,而心有不平。”

    林守一笑容愈多,道:“后來在過河渡船上,你是先給李槐做的小書箱,我那只就成了你最后做的,自然而然,也就是你陳平安最熟手的那只竹箱,成了事實上最好的一只。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陳平安這個家伙,話不多,人其實還不錯。所以到了書院,李槐給人欺負,我雖然出力不多,但我到底沒有躲起來,知道嗎,那時候,我已經(jīng)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修道之路,所以我當(dāng)時是賭上了所有的未來,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給人打殘,斷了修道之路,然后繼續(xù)一輩子當(dāng)個給爹娘都瞧不起的私生子,但是也要先做到一個不讓你陳平安瞧不起的人。”

    陳平安點頭道:“這些我都記在心里。”

    林守一笑道:“所以那次元嬰劍修刺殺小院過后,你陳平安到了院子里,最后故意坐在了我林守一身邊,我知道,你陳平安也知道,其實除了李槐那個缺心眼的,就算是裴錢,院子里所有人也都知道,你為何會獨獨坐在我身邊,是怕我早早涉足修行而且心高氣傲,卻在那場戰(zhàn)事中只能從頭到尾旁觀,所以肯定會感到失落,怕我林守一與你們愈行愈遠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沒有否認(rèn)這些,笑問道:“那你知道我最感激你什么嗎?現(xiàn)在輪到你猜猜看了。”

    林守一直接搖頭道:“我這個人,比較認(rèn)死理,其余不去多想,這點跟你陳平安差了十萬八千里,我肯定猜不到。”

    陳平安也沒有賣關(guān)子,說道:“你曾經(jīng)告訴我,天底下不是所有父母,都像我陳平安的爹娘這樣。”

    林守一有些疑惑。

    陳平安伸出拳頭,伸出一根手指,笑道:“首先,我很高興你林守一愿意說這樣的話,說明你把我當(dāng)朋友了,畢竟你的身份,一直是你最大的心結(jié)。”

    陳平安伸出第二根手指,“這句話,我一直牢牢記住,以至于我在藕花福地那趟游歷結(jié)束后,和裴錢一直能夠走到這里,都要歸功于你這句話。”

    陳平安最后伸出第三根手指,“而且聽過這句話后,我就像……一個窮光蛋,突然之間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繼承了好大一筆家產(chǎn)的有錢人!一想到這個,我見著了再有錢的同齡人,比如后來成了朋友的范二,或是始終沒有成為朋友的皚皚洲劉幽州,我與他們相處,我都在有錢沒錢這種事情上,不覺得有什么好自慚形穢的。”

    林守一笑了笑,然后一語道破天機,“我估計宋集薪最記恨你這點。”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在藏前停下腳步,抬頭仰望高樓,“林守一,我這點微不足道的善意,被你這么重視和珍惜,我很高興,特別高興。”

    林守一則說道:“這個世道,連好人也喜歡苛求好人,所以你也要珍惜我這么個朋友啊。”

    陳平安笑道:“我會的!”

    林守一問道:“那么你送我東西,我將來回不回禮,是不是就不用斤斤計較了?”

    陳平安大手一揮,摟過林守一肩頭,“休想!”

    林守一微微巧勁,彈開陳平安,正了正衣襟,埋怨道:“要是給書院女子瞧見了這一幕,指不定就要少掉幾個仰慕者。我自然是不會喜歡她們,可也不討厭她們喜歡我啊。”

    陳平安笑道:“我看在書院這些年,其實就你林守一鬼鬼祟祟,變化最大。”

    林守一與陳平安相視一眼,都想起了某人,然后莫名其妙就一起爽朗大笑。

    這大概就是朋友之間的心有靈犀。

    兩個同鄉(xiāng)人,談笑風(fēng)生,一起大步走入藏。

    無數(shù)書上的道理,在等著他們?nèi)シ喓蛿X取。

    ————

    落魄山竹樓那邊,青衣小童剛剛從小鎮(zhèn)酒樓與朋友吃過了一場送行酒。

    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發(fā)現(xiàn)他好像有些興致闌珊,她問道:“沒跟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喝盡興?還是酒水錢太貴?”

    青衣小童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竹椅上,雙手托著腮幫,“江湖事,你不懂。”

    粉裙女童伸過手,給他倒了些瓜子,青衣小童倒是沒拒絕。

    之前那位黃庭國御江水神,通過青衣小童,順利得到了一塊無比值錢的太平無事牌。

    然后得了黃庭國朝廷禮部許可關(guān)牒,離開轄境,過關(guān)大驪邊境,拜訪落魄山。

    青衣小童帶著那位最要好的江湖兄弟,逛了不少地方,粉裙女童估計這家伙沒少在那水神面前吹牛皮。

    青衣小童磕完了瓜子,一陣愁悶哀嚎,一通抓耳撓腮,然后瞬間平靜下來,雙腿筆直,沒個精神氣,癱靠在竹椅上,緩緩道:“江河正神,分那三六九等,喝酒的時候,我這位兄弟說來的路上,見著了鐵符江那位品秩最高的江神,很是羨慕。就想要讓我跟大驪朝廷美幾句,將一些支流江河,劃入他的御江轄境。”

    “那他給你打點關(guān)系的神仙錢了嗎?”

    “沒呢。”

    粉裙女童眼神古怪。

    青衣小童瞪了一眼她,惱火道:“可不是我這兄弟小氣,他自己說了,兄弟之間,談這些銀錢來往,太不像話。我覺得是這個理兒。我現(xiàn)在只是愁該進哪座廟燒哪尊菩薩的香火。你是知道的,魏檗那家伙一直不待見我,上次找他就一直推托,半點義氣和情誼都不講的。咱們家山頂那個長了顆金腦袋的山神,說話又不頂用。郡守吳鳶,姓袁的縣令,之前我也碰過壁。倒是那個叫許弱的,就是送我們一人一塊太平無事牌的劍客,我覺得有戲,只是找不到他啊。”

    粉裙女童嗑著瓜子,小聲問道:“就算找著了廟,你有那供奉錢嗎?”

    青衣小童有些底氣不足,“那個許弱,不一定跟我收錢的。你看許弱跟我們老爺關(guān)系那么好,好意思收我錢嗎?實在不行,我就先欠著,回頭跟老爺借錢還給許弱,這總行了吧?”

    粉裙女童難得發(fā)火,怒道:“你怎么回事?!怎么總惦念著老爺?shù)腻X?”

    青衣小童嘟囔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有什么稀奇,誰還沒有個落魄時候,再說了,咱們這兒不就叫落魄山嘛。得怪老爺,挑了這么座山頭,名字取得不吉利。”

    粉裙女童更加生氣,“你這都能怪到老爺身上?你良心是不是給狗吃了?!”

    要是換成其它事情,她敢這么跟他說話,青衣小童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天,青衣小童連生氣都不太想,提不起勁兒。

    就在此時,最近一年已經(jīng)極少蒞臨落魄山的魏檗,出現(xiàn)在道路上,緩緩走來。

    青衣小童一個蹦跳起來,飛奔過去,無比諂媚道:“魏大正神,怎么今天得空兒來我家做客啊,走路累不累,要不要坐在竹椅上,我給你老人家揉揉肩捶捶腿?”

    魏檗伸手按住那個家伙的腦袋,“一邊涼快去。”

    青衣小童雙手抱住魏檗的一只袖子,結(jié)果給魏檗拖拽著往竹樓后邊的池塘。

    粉裙女童搖搖頭,實在是丟盡了自家老爺?shù)哪槨?

    魏檗蹲在池水清澈見底的小塘旁邊,那顆金蓮種子已經(jīng)開始抽芽。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魏老神仙,我跟你商量個事唄?”

    魏檗凝視著那顆極其珍貴的種子,畢竟是道家掌教陸沉在這座天下的“遺物”之一。這也是神水國國祚斷絕那么久,卻依舊藕斷絲連、氣數(shù)未盡的根源所在,更是他魏檗盯上了鐵符江那位江河正神楊花的理由。作為神水國僅存的神祇余孽,在當(dāng)年那場浩劫中,魏檗能夠逃出生天,茍延殘喘至今,直到一舉成為大驪王朝的北岳正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當(dāng)然魏檗自己的隱忍,也至關(guān)重要,人不自救天不救。

    魏檗語氣淡漠,一句話直接打消了青衣小童的那點僥幸心,“那御江水神,把你當(dāng)傻子,你就把傻子當(dāng)?shù)眠@么開心?”

    青衣小童憤懣起身,走出幾步后,轉(zhuǎn)頭見魏檗背對著自己,就在原地對著那個礙眼背影一通亂拳腳踢,這才趕緊跑遠。

    魏檗最后離開落魄山之前,對坐在竹椅上的兩個小家伙笑道:“你們老爺,很快就會回來了。”

    魏檗揚長而去。

    粉裙女童無比雀躍,只是不知為何,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本該跟她一樣驚喜高興的青衣小童,怔怔坐在竹椅上,神色恍惚。

    她輕聲問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喃喃道:“你已經(jīng)那么傻了,結(jié)果我還給魏檗說成了傻子,你說我們老爺這次見到了我們,會不會很失望啊。”

    粉裙女童氣呼呼站起身,不再理睬這個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的家伙,她去提了一桶水拿了抹布,開始仔仔細細擦拭竹樓。

    青衣小童彎著腰,托著腮幫,他曾經(jīng)無比憧憬過一幅畫面,那就是御江水神兄弟來落魄山做客的時候,他能夠理直氣壯地坐在一旁喝酒,看著陳平安與自己兄弟,相見恨晚,稱兄道弟,推杯換盞。那樣的話,他會很自豪。酒宴散去后,他就可以在跟陳平安一起返回落魄山的時候,與他吹噓自己當(dāng)年的江湖事跡,在御江那邊是何等風(fēng)光。

    可是才發(fā)現(xiàn)好像有點難。

    青衣小童有些失落,低頭看見地上的瓜子殼,好像還有幾顆漏網(wǎng)之魚,百無聊賴的青衣小童便揀選撿起,吃了起來,好像滋味比平時更好一些?

    正在擦拭竹樓階梯的粉裙女童湊巧撞見這一幕,驚訝問道:“你已經(jīng)窮到這份上了嗎?該不會是將所有家底,都送給你的御江水神兄弟了吧?”

    青衣小童已經(jīng)心情好轉(zhuǎn)不少,朝她翻了個白眼,“我又不傻,媳婦本都不知道留點?我可不想成為老崔這樣的老光棍!年少不知錢珍貴,老來乖乖打光棍,這個道理,等到咱們老爺回家后,我也要說上一說的,省得他還是喜歡當(dāng)那善財童子……”

    砰然一聲。

    青衣小童整個人飛向崖外。

    粉裙女童已經(jīng)見怪不怪,并不擔(dān)心他的安危。

    一條青色長蛇驀然現(xiàn)身,騰云駕霧,然后沿著峭壁攀巖而上,恢復(fù)青衣小童的模樣,大搖大擺走向竹樓,“忠逆耳啊,難怪自古忠臣良將難善終……”

    又是砰然一聲。

    青衣小童再次倒飛出去。

    他第二次返回山頂后,看到一位儒衫卻光腳的老者站在竹樓二樓,青衣小童立即嚷嚷道:“老崔,這次我可什么都沒有說了啊!”

    又給打得墜入山崖。

    粉裙女童已經(jīng)在二樓擦拭欄桿,有些疑惑不解。

    崔姓老人微笑道:“皮癢欠揍長記性。”

    粉裙女童無法反駁,便不再為青衣小童求情了。

    落魄山山路上,青衣小童罵罵咧咧一路飛奔上山。

    ————

    中土神洲附近的那座海外孤島上。

    儒衫男子這天又拒絕了一位訪客,讓一位亞圣一脈的學(xué)宮大祭酒吃了閉門羹。

    若是之前,儒衫男子哪怕不愿意“開門”,到底還是會露個面。這一次直接就見也不見了。

    那位學(xué)宮大祭酒只得失望而去,內(nèi)心深處,難免還有些惴惴。

    不知為何這次那位讀書人,如此不近人情。

    儒衫男子一直站在當(dāng)年趙繇居住的茅屋內(nèi),書山有路。

    他站在其中一處,正在翻看一本隨手抽出的儒家書籍,撰寫這部書籍的儒家圣人,文脈已斷,因為年紀(jì)輕輕,就毫無征兆地死于光陰長河之中,而弟子又未能夠真正掌握文脈精髓,不過百年,文運香火就此斷絕。

    他放下書本,走出茅屋,來到山頂,繼續(xù)遠觀滄海。

    當(dāng)年趙繇是怎么來的這里,是因為一縷殘余魂魄的庇護。

    不然連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和一位學(xué)宮大祭酒,都要先叩門才能進入,趙繇怎么可能隨波逐流,就那么巧合地到達這里。

    他收回視線,望向崖畔,當(dāng)初趙繇就是在那里,想要一步跨出。

    他當(dāng)然無所謂。

    只是當(dāng)時有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在對自己使眼色。

    他這才開口勸下了趙繇。

    在趙繇離開海島后,他與那個將趙繇送到這里的儒士,有過一次對話。

    他問:“既然如此在意,為何不現(xiàn)身見他。”

    那人答道:“趙繇年紀(jì)還小,見到我,他只會更加愧疚。有些心結(jié),需要他自己去解開,走過更遠的路,遲早會想通的。”

    他問道:“那你齊靜春就不怕趙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想法?趙繇資質(zhì)不錯,在中土神洲開宗立派不難。你將自身本命字剝離出那些文運氣數(shù),只以最純粹的天地浩然氣藏在木龍鎮(zhèn)紙之中,等著趙繇心境枯木逢春猶再發(fā)的那一天,可你就不怕趙繇為別的文脈、甚至是道家作嫁衣裳?”

    齊靜春答道:“沒關(guān)系,我這個學(xué)生能夠活著就好。繼不繼承我的文脈,相較于趙繇能夠一輩子安穩(wěn)求學(xué)問道,其實沒有那么重要。”

    他感慨道:“齊靜春,你可惜了。”

    齊靜春當(dāng)時只是笑而不語。

    此時此刻,這位曾經(jīng)一劍劈開黃河洞天的中土讀書人,覺得人生知己,又少一人。

    寶瓶洲云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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