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表現一下英雄氣概的宋江一腳踹過去,卻跟踹在青石板上一個德行,生疼生疼,傻大個就這么直截了當走到了黃翡跟前,撓撓頭。
黃翡嫣然一笑。
所有人都晃了眼。
美。
真美。
再多的辭字眼,他們這幫光顧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大老爺們敲破腦袋也想不出了。
這才是個十三歲的小娘們啊。
五福憨憨問道:“回了吧?”
黃翡輕快嗯了一聲。
五福和腳下的阿黃開道,她跟在身后。
宋江陰著臉冷笑道:“想走?”
這一刻,大多房子都是炊煙裊裊。
五福仿佛沒心沒肺沒腦子地笑道:“餓了就回家吃飯?!?
宋江陰陽怪氣道:“你這個野種找死?到時候可沒人給你上墳?!?
五福向前兩步,宋江瞇起眼睛,準備喊人一起拾掇這個傻大個,他沒準備單個上,單打獨斗算個鳥,他從書上就學到一個團結力量大的道理。五福徑直走到摩托車前面,以一個馬步姿勢蹲下去,看情形似乎是想用蠻力將那臺摩托車硬生生抓舉起來,這不是天方夜譚嗎?將近一米八的傻大個只穿了件單薄衣衫,褲子是最廉價的布料,去鄉里買布店自己裁剪的,格外寬松就是了,窮人家的娃一概如此,只怕小了,不怕太大不合身,在五福身上更是如此,褲腳磨得厲害,跟腳上縫縫補補的大號解放鞋如出一轍。這是要上演霸王扛鼎氣拔山河哇。宋江嚇得倒退好幾步,身后狐朋狗友比他退得還快,結果被迫拭目以待的看戲群眾們瞪大眼睛,瞪著瞪著,半天沒動靜,五福拍了拍手,站直了腰板,大失所望的觀眾們剛要跳腳罵娘,只見五福氣運丹田,再度下蹲,一群人只得把牽連祖宗親戚十八代的臟話暫且咽回肚子,長了一張標致鵝蛋臉的黃翡站在五福身后,嘴角翹起,桃花眼眸兒瞇成月牙兒。
五福不輕不重喝了一聲。
宋江很配合地跟著嚇了一跳,身體一抖索。
眾目睽睽下的傻子提了提,沒提起來,眾人先是一愣,隨即哄然大笑。宋江的摩托車怎么都有三百多斤的樣子,整整150公斤+的重量,貌似奧運會的男子抓舉項目最多不過108公斤的規格。
被傻子這么一鬧,黃翡似乎有了底氣,走到宋江眼前,那是一雙會說話的丹鳳眸子,俗語說龍眼識珠鳳眼識寶牛眼識青草就是這個理,她往那里叉腰一站,沒來由便有了股氣勢,宋江正尋思著找個臺階下,結果他奶奶在遠處家門口的招牌式喊話開始了,這就是農村,大嗓門喊話比什么都管用,鄰里間的風風語傳幾下就傳遍了整個村子,你端個碗邊走邊啃飯,吃完飯,大抵就能逛下來一圈了。宋江側過身,一臉談不上真誠或者偽善的笑容,一眼看透,井底之蛙,何來的高深城府,小旮旯小角落里的阿貓阿狗,不真正去大城市熔爐走一遭,即便是蠅營狗茍勾心斗角,也透著一股單薄的樸素。
黃翡哼了一聲,拖著自行車走過拱橋。宋江沒有難為小嬌-娘,只是輕輕指了指阿黃,對五福嘿嘿說道傻子你等著,晚上老子要吃狗肉,最多留給你一堆骨頭。傻子就是傻子,沒聽出外之意,跟在黃翡后頭,對威脅完全無動于衷。宋家村到觀音村的路上,那幫束手無策或者干脆臨危退縮的護花使者們都沒好意思跟上。黃翡沒有騎上車,一路自自語,說些學校發生有趣的事情,誰數學考了滿分,誰拿了倒數第一名,誰在運動會上破了紀錄,誰捉弄了老師,又是哪個男生偷偷摸摸寫了很多錯別字的情書,哪個女生打了男生,哪個男生欺負了女生,零零散散,瑣瑣碎碎,五福帶著土狗只是聽,不停傻笑。黃翡不指望這個傻子回答什么,反正這幾年就是這么過來的,她說他聽,最多加上一條唯獨對她不排斥的阿黃,很多小秘密,她都樂意跟五福分享,因為私下覺得他是村子里唯一一個沒壞心眼的人。進了村子,黃翡走上了青石板鋪成的路,真的該回家了,轉頭朝五福揮揮手。
到了那條一塊塊大青石板連片的石板路坡頂,黃翡駐足轉身,夕陽掛在山頭,一地金色的黃昏中,魁梧的五福跟阿黃嬉耍著,悠悠然走向獨屬于他的遠方小窩。
五福找了個小道走入小溪,沿溪上行,一路彎腰摸索,撿了一些相較扁平圓滑的石子揣在懷中,那棟泥土房臨溪而建,溪畔長有一棵參天榧樹,枝葉茂盛,遠勝村口的槐樹,榧樹下有一座爬滿青藤的石橋,橋下清涼,炎夏正午在這里坐著,便是涼風習習,天涼好個秋的時光,五福并不急著上岸,將懷中精心挑選的石子一塊塊丟上橋,脫掉衣物,讓養成默契的阿黃小心背著。他只剩一條四角褲衩,在離橋不遠的一個等人高小水潭扎猛子下去,浮出水面后手里多了條手掌長度的石板魚,在水潭邊上挖了個小坑,引入些水,將肉質鮮嫩的那尾魚丟進略顯渾濁的小坑里,繼續跳入水潭,幾個來回便摸上來七八條魚,尋常小溪摸上來或者釣起來的石板魚最多也就十來公分,唯有深些的水潭,才能抓出五福這等誘人戰利品,可見五福的水性是極好的,很快小坑就被石板魚填滿,五福在巖壁上摘了幾根狗尾巴草,蹲在坑邊,穿鰓而過,吊了三串青白相間的石板魚,附近有條他爺爺開辟出來通往房子的石子小路,從阿黃背上撿起衣服褲子,緩緩走回去,泥房外有只大缸,一截被坐光滑了的粗壯古樹當做天然長椅,菩薩村大半人家都已經通上電,黃翡家里都用彩電換了那臺帶給太多人驚奇歡樂的黑白電視機,而五福的黃泥房因為離著村子太遠,只有油燈,爐灶一盞,進門大廳的小八仙桌上擺了一盞,現在還不需要點燃,五福坐在灶前,一手拿火柴,一手拿著幾片專門從某種富含油脂樹根上刮落下來的樹片,隱約有古樸香氣彌漫,劃燃火柴后,點著樹片,用上竹子制成的吹火筒,很快就將爐灶燒得火熱,將飯和菜倒在一起熱了熱,三大碗,剩下小半碗倒在門外一塊青石板上,阿黃吃得一干二凈,一粒不剩。
夜幕降臨,山溝里的農村哪怕是夏天,日夜溫差依舊很大。本來晚上五福打算去溪澗里抓些石蛙,再過個把月就要割稻谷,完了馬上要跟黃麻子借牛耕田,黃麻子就是一坨癩蛤蟆德性的貔貅,只進不出,得拿好些東西去換才行,黃麻子的兒子最好紅燒石蛙這一口,可是石蛙只躲在深山野水,捕捉不易,得有豐富經驗和充沛體力,再者夜間蛇蚊眾多,尤其是蛇,幾乎是清一色的竹葉青,不大不長,也就手臂長度,但咬上一口,叫天天不靈地地不靈的,沒有帶上草藥,運氣差的,越跑越糟,多半就只能等死了,黃麻子的腿不得勁兒,更不敢去逮肉肥卻難弄的石蛙,只能巴望著傻五福拎著現成貨登門孝敬。
鄉下的夜空,繁星璀璨,因此,安詳天空總是顯得特別低垂。
五福猿猴一般爬上榧木,揀了個視野好能看到整座菩薩村的位置,登高野望。
等了半個鐘頭,沒等到心目中的目標出現,嘆了口氣,五福溜下樹,從灶房拿了把順手的柴刀,腰上系了個自制的竹編小竹籠,關上門,拍了拍阿黃的腦袋,示意它安心守家。倒不是怕遭賊,誰會傻到來一貧如洗的五福家里偷東西,那豈不是比五福更傻更笨嗎?主要是怕山上的野豬下來亂啃亂咬,黃土泥房后頭有塊五福開辟出來的小菜圃,不能被畜生毀了。有條看家犬護著,吼兩聲,五福就能第一時間趕回來,被他撞見,那就是野豬的霉運了,在大山里,十歲后的五福也沒碰上過比他腳力更好的牲口,興許只有除了當年那頭不知道是不是從安徽那邊流竄過來后占山為王互相忌憚著的豹子。
赤腳的五福下了小溪,菩薩村那一段小溪更寬些,但水相對淺,過膝蓋左右,所以五六歲的孩子都敢下去摸魚抓螃蟹,但這邊源頭則深一些,因為大石塊星羅棋布,汛期沖刷后,導致多坑多潭,手腳俱是老繭的五福將柴刀用繩子拴在腰間,一口提氣,開始跳躍,在一顆顆大石塊上靈活蹦躥,顯得在小溪中健步如飛,迅捷生猛,比起那頭來歷不明的豹子更像一頭山林之王。
披星戴月。
不曾停歇。
約莫十來分鐘后,望見一條瀑布從二十多米的懸崖直流而下,但這個季節的瀑布水勢輕弱,遠比不上梅雨時節的氣魄,懸崖多坑坑洼洼的洞-眼,五福攀壁而上,毫無阻礙,再往上就稱不上小溪小河了,才是真正的幽深溪澗,但要抓石蛙,還得往里走一大段路,五福并沒有急著趕路,坐在懸崖側的石塊上,伸手用柴刀輕輕勾摔掉一條才中指長的小竹葉青,離這兒不遠有兩株野桂花樹,合抱一起生長,顯得尤為壯大,一到秋季,芬芳異常,五福都會摘幾棵掛在門口或者插在撿來洗干凈的瓶中,如果黃翡想要,就悄悄給她送一大捧去。
杭州有一條桂樹連綿的滿覺隴路,不知道是哪一生哪一世的曾經,還是將來,有個傾城傾國的女子便在那里選擇了在他最落魄她卻最榮耀的歲月,遺憾輕生。
不知生前最后一刻她是否記起了這里被她命名為鴛鴦桂樹的爛漫芳香。
五福猛然站起身,長呼出一口氣,眼神陌生,堅毅如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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