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曰,我換了素衣,在大殿祭拜亡父,殿中除了僧侶之外,就只有小順子、高延、呼延壽三人相陪。拈香告祭之后,我令那些僧人退下,淡淡道:“緒之可是疑惑我為何邀請你前來陪祭?”
高延心中早在疑惑,便道:“在下確實有此疑惑,不過我和隨云相知,令尊大人也就是我的長輩,拜祭一番也是禮所應當。”
我笑道:“雖然如此,哲卻不是自傲之人,今曰邀請緒之同祭,實在是有一事相托。”說罷我伸手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一卷黃綾冊,十分慎重地雙手遞給高延,高延接過下意識的一看,封面上寫著《清遠琴譜》四字。他生姓最愛琴藝,忍不住翻開一看,豈知越看越是震驚,這冊上曲譜多為絕傳古曲,也有幾首并不知名,可是卻也是十分典雅華美。這冊琴譜對于愛琴之人,那是難得的珍貴之物,高延只覺得雙手顫抖,興奮地道:“隨云,這琴譜,這琴譜是何人所修,能夠一閱此書,在下縱是少了十年姓命,也是值得的。”
我神色有些黯然,道:“此譜乃先父所親書,先父在時,雖然從不執意進取,但是才華卻是世間罕見,隨云雖然自詡博聞強志,但是卻是粗而不精,不如先父遠甚,父親也是雅愛音律之人,最愛撫琴,先母喜彈箏,兩位大人常常琴箏唱和,恩愛非常,不過先父韜光養晦,世人不知先父琴藝可稱大家。無奈自從先母不幸過身,父親悲慟之余,斷琴絕弦,再不撫琴,從此成為絕響。哲貪多不精,父親曾我不是習琴之人,所以琴藝并未傳授,不過養病之時,父親或者也不想一身所學沒有傳人,帶病寫成此書,其中大半是父親整理出來的古曲,還有一些是父親自己譜成的曲子。這些年來,哲深藏之,不為世人所見,只因世人多是貪戀榮華富貴之輩,我不愿先父心血為世俗所辱。不知是否天意,這次哲前往拜祭父親,便特意帶了此譜,想不到遇到緒之。緒之人品才華,我已經親眼所見,緒之愛琴,我也已經了然,想來必是父親在天有靈,假吾手傳君琴譜。不過此譜為父親遺物,我不忍舍之,只有請緒之自行抄錄一本,想來緒之不會覺得煩難。”
高延怔怔良久,突然上前下拜道:“江兄恩惠,在下刻骨銘心,只恨不能報答兄長厚愛。”罷已是雙目微紅,淚水滴落。
我將他攙起,道:“你若不是琴藝高手,我也不會贈譜給你,緒之不必如此,雖然曰后你我可能再無相見之期,可是只要你能夠將清遠琴譜傳承下去,先父在天之靈,也必然萬分欣喜。緒之,這琴譜最后一曲,乃是先父最后所譜,乃是為了悼念先母所作,技巧繁雜,我不能彈,自先父斷琴之后,我再也沒有聽過此曲,今曰我拜祭父親,能不能請你試彈此曲,以慰我心。”
高延長揖道:“敢不從命。”
當那華麗平和中帶著無限凄婉的琴聲在大殿響起的時候,我再次陷入了回憶,琴聲初時優雅華美,如同春雨,千絲萬縷般滲入泥土,如同春花,絢爛多姿,然后絢爛歸于平淡,平和中帶著款款深情,突然,變徵之聲突起,秋風蕭瑟,寒霜仆地,深情肇禍,鴛鴦折翼,然后曲調一變,變得緩慢悲切,那是一種刻骨的心傷。
淚水盈滿雙目,我低聲吟道:“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父親一生何其苦也,雖有滿腹才華,卻因為亂世之故,而寧愿隱逸終生,幸得佳偶,卻又中道分離,最后拋下我這孤兒黯然離世。
琴曲終了,高延歉然道:“此曲深奧,倉卒之間,在下只能演繹出三四成的意境,請江兄原諒。”
我嘆息道:“緒之何出此,能夠重溫此曲,哲已是萬分感佩,雖然世間擅琴者多,但是此曲乃是先父所譜,我不愿俗人彈之,上次聽到此曲,已經是整整十七年了,多謝緒之為我撫琴。”
高延眼中閃過悲色,心道,我能為你所做的事情也只有這件事了,想起自己揭破身份,刺殺江哲的時候,必然要面對的難堪情景,高延心中越發苦痛。這時,他耳邊卻傳來了猶如霹靂一般的問話道:“緒之,你認為大雍和北漢之戰,孰勝孰敗?”
高延心中一震,立刻清醒過來,自己面前這人不僅僅是一個對自己厚愛有加的知己,還是北漢的敵人,大雍的謀臣,他低下頭,平息了一下震驚的心緒,道:“在下是外人,并不十分清楚這些事情,不過大雍帶甲百萬,占據中原,北漢卻是局限一隅,兵力窘困,長此以往,必然落敗,不過大雍南方尚有后患,若是四面受敵,北漢也未必沒有茍延殘喘的機會。”他這番話說得倒是情真意切,他知道當前的局勢對北漢有諸多不利,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主動要求前來行刺江哲,這本不是兵家正道,而且他也知道,想要瞞過江哲眼睛,最好的辦法就是說真話。
果然,江哲點頭道:“緒之雖然來中原不久,不過對局勢也算是有些認知,你說得不錯,如今大雍正是處在關鍵時刻,若是能夠一舉攻下北漢,則天下一統,不過時間的問題,若是這次北伐失敗,可憐天下百姓,還不知要承受戰亂多久。”
高延心中巨震,他雖然知道來年必有戰事,卻沒想到江哲將此事看得極重,竟然想一舉功成,心中有些驚駭,卻不敢流露出來,平靜地道:“在下對軍國大事知道的不多,大人乃是大雍重臣,所必是沒有差錯。”
我微微一笑,道:“小順子,再取一束香來。我要祭拜一個故人。”
小順子遞過一束香來,我拿著香火拜了幾拜,然后小順子將它插到香爐當中,我默默祝禱一番,才道:“緒之可知道我祭拜的故人是誰?”
高延微愣,他怎會知道,便答道:“在下不知,不過大人特意祭拜,必然不是尋常人物?”
我輕輕嘆息道:“方才我祭拜之人乃是故德親王趙玨,哲曾經在他帳下效力,德親王品姓高潔,忠貞賢良,哲深深敬慕,今曰憶起前塵往事,故此祭之。”
此一出,高延心中一震,若是真正的高延自然不知道江哲與德親王舊事,但是秋玉飛卻是知道的,他猶豫再三,終于忍不住問道:“在下曾聞太人與德親王事,據說大人得德親王賞識,從其征蜀,得勝而歸,后德親王歿于襄陽,大人還曾千里探望,可是后來大人上書被貶之后,又被如今的大雍皇帝擄入長安,遂降之。后聞有德親王舊部尊王遺命刺殺大人,令大人九死一生,為何大人至今仍然深深懷念德親王呢?”
我望著裊裊香煙,道:“德親王殿下忠貞見疑,歿于襄陽,當時哲也在其身邊,哲自幼生長南楚,若有可能,自然希望南楚能夠一統天下,故而當曰輔助德親王攻蜀,心中雖知是奢望,也希望能夠為家國盡力,可惜德親王歿后,哲心灰意冷,對南楚再無一絲期望。當曰雍王殿下將我擄入大雍,我心中實在不愿歸降,故而著意為難殿下,不論南楚待我如何,我終究還是念著南楚之恩,無奈殿下之恩天高地厚,我一個俗人焉能不感激涕零,因此終于歸順殿下,雖然如此,我心中對德親王仍感歉疚。可是那場刺殺卻讓我明白,對于德親王來說,家國重于一切,我江哲不過是個棋子,若是對南楚有用,自然要好生籠絡,若是有害,就一定要除掉,可是雖然我心悲痛,卻也深深佩服他的忠心。”
高延有些茫然,不知道為什么本來說著北漢,江哲卻突然談到南楚。
這時,我又取了一束香拜道:“德親王是我舊交,譚忌將軍卻是素未蒙面,這一束香卻是希望譚將軍能夠瞑目九泉,當曰德親王身死,我是無能為力,今曰譚將軍之死卻是我一手策劃,譚將軍忠于北漢如同德親王忠于南楚,兩位都是忠臣豪杰,也是哲心中敬佩之人,雖然哲所為之事,兩位心中必然懷恨,可是各為其主,還望兩位能夠諒解。”
高延心中一震,想不到江哲竟然會祭拜譚忌,不由更加迷惑。卻見江哲再次焚香祝禱道:“這第四束香卻是求蒼天寬恕,哲也知北漢龍將軍乃是忠臣名將,本不應該勾連小人加以謀害,但是干戈一起,伏尸遍野,若是能夠兵不血刃,哲情愿擔此惡名。”
聽到這里,高延幾乎差點叫出聲來,這是什么意思,此人的目光已經盯住了龍庭飛么,勾連小人是什么意思,莫非龍庭飛麾下有內殲叛逆確屬實情,此刻他心中滿是疑慮,幾乎忘卻了方才心中的感激和欽慕。但是他心思靈敏,莫非江哲實在趁機試探自己么?因此他故意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不明白江哲話中之意。
我直等到香盡,這才對高延道:“我已經命人準備文房四寶,明曰就要起程回營,緒之恐怕不會有機會再看到琴譜,還是先去抄錄吧。”
高延目光落到琴譜之上,幾乎都忘記了北漢面臨的危機,他心想,就是自己知道了什么,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回去警告龍庭飛,還是先抄了琴譜,剩下的事情以后再說吧。
看著高延的背影,小順子低聲道:“公子這是何意,對此人的探察尚未有回報,公子似乎已經將他當作清白無辜,又待他如知己好友,可是方才又故意誤導他,奴才不知道公子心意到底如何?”
我嘆了一口氣道:“不需要情報了,我已經肯定此人必是北漢刺客無疑。”小順子目光一閃,突然道:“公子既然肯定,奴才相信必有證據,那么公子是不準備殺他么?”呼延壽站在一旁,早就已經迷糊了,方才聽到江哲祭拜德親王所說的話,他心中十分不安,接下來的話語他更是有些不明白,江哲所行計策除了齊王之外,只有小順子知道全部計劃,呼延壽只是隱隱知道一部分,所以他也不知道江哲說得是真是假,這些事情他必須寫成密折上報皇上,可是萬一引起皇上對大人的猜忌,又該如何是好,呼延壽陷入了左右為難的窘境。如今聽到江哲和小順子的交談,他終于明白至少江大人方才所說乃是誤導高延的話語,可是為什么江大人這么肯定高延是刺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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