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松珩會找上門來,是薛妤沒有想到的。δ.Ъiqiku.nēt
自從時光倒流,一切得以重來后,短短二十幾年,前世發(fā)生過的,沒發(fā)生過的事一件接一件擠在一起,薛妤忙著揭穿人皇,做各種各樣的決策,對他這個人的印象越來越淡。
前世相伴千年,漸漸像是幻夢一場。
此刻聽了朝年的稟報,她翻動書頁的動作靜在半空,須臾,緩緩合攏,道:“讓人放進(jìn)來吧。”
左右女侍提著燈領(lǐng)命而出,朝年對松珩是一百個沒好印象,想了想怎么都放不下心,于是也跟在女侍身后出了書房。
夜風(fēng)識趣地止歇,樹葉的婆娑之聲也跟著安靜下來,薛妤看著眼前那張巴掌大小躍動著一圈微弱光暈的靈符,肩背往后靠在椅背上,道:“松珩可能為茶仙而來,這個人不簡單,我有話問問他。”
聲音不高不低,可話卻是解釋情由的話。
薛妤從小生長在鄴都,才懂事的時候就被當(dāng)成未來掌權(quán)者培養(yǎng),她有自己的一套行事作風(fēng),薛錄為了培養(yǎng)她,在很多事上都長期放權(quán),久而久之,做任何事前,她沒有向人解釋的習(xí)慣。
“沒事。”靈符另一邊,隔了好久才傳來這樣兩個字,聲音中聽不出喜怒,就在薛妤嗯的一聲要將靈符摁滅的時候,那邊卻像是提前感知到一樣,聲線滑動:“阿妤。”
半晌沒動靜。
薛妤嗯的一聲,是疑惑的語調(diào)。
溯侑才洗漱過,沒來得及用術(shù)法,此刻如綢緞般的黑發(fā)沒有章法地散在肩后,順著椅背乖順地垂下去,濕漉漉地往下淌著水,桌案邊是完全敞開的窗牖,一抬頭,就能看到外面的一輪圓月。
在這樣的月色中,他的聲音清而凌地隨著風(fēng)遙遙穿過一張薄薄的符紙,再落到她耳邊時,像是顫動的呼吸聲,一下高一下低。
既是纏綿不休的呢喃,又是欲又止的某種請求。
薛妤動作停了下,過了一會,她將那張薄若蟬翼的符紙挪到案桌一側(cè),以書冊壓住一角,方道:“十九,你好好說話。”
別哼,別勾人。
陰謀得逞似的,溯侑很輕地笑了一聲。
跟著領(lǐng)路的女侍步入鄴都時,松珩睜著眼朝四處看了又看,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踏足這塊曾經(jīng)生活了數(shù)百年的地域,只覺得恍如隔世。
“松珩公子,別來無恙。”
從飛云端出來一趟,朝年沒長多少智慧,依舊是口無遮攔,咋咋呼呼的秉性,可實(shí)力卻實(shí)打?qū)嵲鲩L了一大截,如今在朝華手下辦事,一身嶄新的官服襯著,說話時很有種能壓住人的氣勢:“來歸來,進(jìn)歸進(jìn),鄴都畢竟不比別處,少東張西望的。”
對眼前這個衣冠楚楚,表現(xiàn)得風(fēng)姿翩然的人,于公于私,朝年都喜歡不起來。
松珩卻沒法不看。
他真是太久沒踏進(jìn)鄴都,也太久沒見薛妤了。
從日月之輪進(jìn)來,一路到薛妤內(nèi)殿書房的路,他不知走過多少回,閉著眼睛都不會錯。可明明只有小半個時辰的路,他越走越慢,到最后,看得朝年忍不住撇了下嘴:“你這人真是——”
要見人的是他,如今磨磨蹭蹭綴在后面的也是他。
松珩也覺得自己不正常,從審判臺上薛妤救下那只妖鬼后就不正常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抬眼去看高高聳立,堆金砌玉的宮殿,而后下定決心似的,不再遲疑地跟在朝年身后進(jìn)了那間點(diǎn)著燈,千年如一日散布書墨香氣的書房。
書房里,女子端坐在案桌前,背脊柔而不折,肩頭細(xì)瘦,一段長發(fā)順著臉頰往下垂,只露出一點(diǎn)側(cè)臉的輪廓,既干凈又安靜。
聽到動靜,薛妤抬眼,與他對視。
一眼,僅僅一眼,松珩便覺得胸膛中有什么東西急促地燃燒了起來。
若說曾經(jīng)的自己在她的眼里還有那么幾分特殊的話,此時此刻,是真一點(diǎn)一分都沒了。
“一刻鐘。”薛妤停下手中的動作,看了他一眼后視線便落回身前的案桌上,語氣是說不出的冷淡:“我沒多的時間給你,想說什么,現(xiàn)在說。”
松珩忍不住捏了下拳。
出飛云端后,路承沢來找他,兩人爆發(fā)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爭執(zhí)。
他在飛云端里獲得了前人傳承,因?yàn)橛星笆狼甑念I(lǐng)悟,這一次十年機(jī)緣,他的收獲極大,修為水漲船高,一路攀升,這原本是件好事。
可他還來不及高興,便見到了路承沢。
前者才被秘境之淵強(qiáng)行送出來,整個人驚疑不定,見了他只是匆忙地打量一眼,意思性點(diǎn)個頭,便朝音靈等人走過去,像是在迫切地求證某件事情。
他們的關(guān)系,經(jīng)過進(jìn)秘境時的插曲,不,或者說早在那之前,就有了裂隙,早不復(fù)從前了。
真正決裂,是在前天。
兩人在赤水外的一處深山中相見,路承沢神色頹唐,眼下掛著兩片夸張的烏青,像是被人打了兩拳還無力還手一樣,他仔仔細(xì)細(xì)看著松珩,像是要將他這個人從里到外看穿,一句敘舊的話都沒說,開口便是:“你出自人皇支脈的事,薛妤知道了。”
“什么?”松珩呆住了。
“誰說——”話才出口,他便驀的停住話語,看向路承沢,除非有人刻意將他從頭查到了尾,勘破重重障眼法,不然就只有路承沢一個知道。
他只和路承沢說過。
“是我。”路承沢直視他憤然的不可置信的注視,坦然應(yīng)下:“我去跟薛妤說的。”
松珩難以置信,他緊緊地捏著拳,聲音從牙縫中艱難憋出來:“路承沢,你為什么?”
路承沢似乎能透過那雙憤怒的眼睛,看到里面的一行字——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兄弟嗎?
他頗感荒唐地提了下唇,將在飛云端內(nèi)薛妤指出來的冤假錯案遞到他手中,聲音疲倦沙啞:“來,你看看。”
不薄不厚的幾十張紙,握在手里一頁頁翻開,卻是沉甸甸的成千上百條性命。
這是昔日松珩處理過的事,如今那些字句下面一字一句用朱砂赤筆工工整整重新謄抄了遍,那是屬于錯判的更正,一眼掃過去,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我從沒要求你做過什么。”路承沢揉著眉心道:“這些事,你若不想做,大可以不做。”
“松珩,你這都不叫敷衍了。”他加大了音量:“這叫什么你懂嗎?這叫草菅人命!”
“當(dāng)年你的天帝就是這樣當(dāng)?shù)模俊?
若說松珩捏著這份案卷時尚存了那么幾分歉疚,那么最后路承沢這句話問下來,他心中便驀的燒起了一堆火。
這句話在當(dāng)時,他至少從薛妤嘴里聽過三次。
每一次,兩人都是各有怨氣,不歡而散。
“我應(yīng)該如何?”松珩隨意指著其中的一個案子遞到路承沢眼前,厲聲道:“這個員外明知有妖去除妖,在后來發(fā)生的糾紛中固然有錯,可他是家中的頂梁柱,上有垂垂老矣的雙親,下有不滿三歲被病痛折磨的幼女,若是折在赤水,一家人全沒有活路。”
“所以你顛倒黑白,放走了人,留下了妖抵命。”路承沢不可置信地想笑:“照你這樣說,人族做什么都對,知道有妖去除妖沒錯,就像朝廷,知道這世間有我們這樣的古仙而想除之,也沒有錯。這五湖四海,紅塵世間,唯有人族可生存,是吧?”
松珩猛的抬眼:“沒人將圣地與妖族混為一談,路承沢,妖族有幾個好東西?”
“松珩,你真是瘋了。”路承沢嗬的笑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止薛妤看錯了人,事實(shí)證明,我重蹈覆轍不信邪,眼神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么多年,誰都偏心人族。他們聰慧,善良,美好柔弱,生動溫柔,既有水一樣的性情,又有火一樣的胸懷信念。我們保護(hù)他們,尊重他們,善待他們,于是養(yǎng)得你們這樣有能力的人族貪心不足,日日想著一族獨(dú)大,這個世間,就該人族活著。”
“人有老少要照顧,妖沒有,他們活該冤死在你手里。”
松珩其實(shí)從來搞不懂這些圣地的人在想什么。說實(shí)話,薛妤才像是赤水的傳人,公私分明,是怎樣就是怎樣,她會說這樣的話并不奇怪,可是路承沢。
“我怎樣的做法,前世上百年,你不知道?不了解?多少妖族死在你手里,現(xiàn)在不過幾百只妖,你到底在執(zhí)著什么?”幾乎是話音落下,松珩就后悔了。
才從飛云端里出來,功法原因,他境界尚且不穩(wěn)定,連帶著情緒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前世獸潮涌動,濫殺無辜,所以我出手滅妖,可現(xiàn)在沒有獸潮,沒有迫不得已,這些冤假錯案,圣地就是一件都容不下。”
路承沢將那疊案卷揚(yáng)在他面前,紛紛揚(yáng)揚(yáng)像是下雪花一樣散開,語中是無力爭辯的疲倦:“我們相識一場,你曾救我一次,可平心而論,我待你并不差。前世恩情,今日就算還清。”
“你如今實(shí)力不俗,赤水容不下你,你走吧,別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