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可以留住她?!鄙剖鈸芘讼率滞笊蠏熘男∪~檀香佛珠手釧,指了指東邊的方向,“她沒有跟我們交手的打算,見人來了,只淡淡掃了一眼,就在空氣中散去身形,我們還要再追,天空中突然飛出一架——”她頓了頓,才將話補充完整:“馬車。”
“那副車架擋了我們的去路。”
“馬車?”
“是?!鄙剖庥行┎缓靡馑嫉匦α讼拢溃骸氨被纳儆醒肿魉?,我學(xué)識短淺,辨別不清它們的品類,這才想麻煩阿妤姑娘看看,指點個方向。”
所謂術(shù)業(yè)有專攻,讓一個整日與神佛為伴的人認認菩薩還行,認妖邪的話,善殊可就真是眼前一黑,什么也不懂。
“那副車架還在,我沒讓人動它,只用了個簡單術(shù)法將它圍了起來?!?
薛妤跟在善殊身后前去看那半夜從天而降的離奇馬車,腳才踏出房門,就發(fā)現(xiàn)寺里寺外燈火通明,還不斷有穿著森冷盔甲,執(zhí)著刀劍的士兵下餃子一樣涌進來。
“夜里受傷的那位,是城主的二弟,自小體弱多病,是個普通人。受了這一遭,人醒來咳得不行,現(xiàn)在大家都在那邊守著?!鄙剖鉁惤Z:“霧到城城主叫陳劍西,是出了名的暴脾氣,適才將門口的守衛(wèi)劈頭痛罵了頓,等會若是有什么語不當(dāng)?shù)牡胤剑銊e當(dāng)回事,別往心里去?!?
能當(dāng)上一城城主,必然是成名許久的人物,圣地固然高高在上,可在她們沒有表明自己身份之前,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乳臭未干,嘴上嚷嚷著一番雄心壯志的小年輕。他身為長輩,身為強者,跟她們說話時肯定不會刻意收斂性格,斟酌語。
很快,薛妤就看到了善殊口中的“馬車”。
車是真的,但馬是假的,只見半空中,銅馬怒嘶,揚蹄欲踏,廂外垂著的藕粉紗簾被風(fēng)吹得揚起,里面空無一人。風(fēng)一吹,那些紗帳上系著的銀鈴叮當(dāng)叮當(dāng)響,像小孩咯咯的笑,整副車架上繚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沉死氣。
“不是馬車,這是九鳳的鬼車。”
“九鳳?”善殊一雙溫柔含笑的眼滯了下,即使是常年居于無妖患的佛洲圣女,也聽過這類大妖的聲名。
“是。九鳳生來有架鬼車,當(dāng)鬼車落在哪戶人家時,就代表哪戶人家將發(fā)生災(zāi)禍了?!?
薛妤抿了下唇,看著銅車架上落著的藕粉帳子,道:“她在警告我們。”
“我們猜得不錯,確實有東西得了她的應(yīng)允,還請動了她出手?!?
“這事,有些棘手了?!绷季茫剖饩従忛_口:“如果涉及九鳳,怕會扯到妖都那邊……”
“我這下算是知道,為什么雷霆海鬧事這么多年,那些前輩怎么個個不出手了?!鄙剖饴冻鰝€苦澀的笑,道:“我這運氣,可真是,叫人不知說什么才好。”
“他們不出手,說明這只九鳳跟我們年歲相差不大,這事只能交給我們解決?!边\氣最差,次次被天機書逮著干苦力的薛妤沉默了半晌,道:“進去看看城主那個被妖怪盯上的二弟?!?
甫一踏進東邊的院子,濃到幾乎化成霧糊在臉上的藥氣撲面而來,仆婦們端著湯藥來來回回,臉板成了木,腳步挪動間,一丁點響動也沒發(fā)出來。整間屋子從里到外,安靜得近乎詭異。
陳劍西以武入道,長了張方正的臉,身材魁梧,看上去格外壯碩,說起話來聲如洪鐘:“老悟,你說能好能好,這一直咳,血都咳出來了,怎么半點好轉(zhuǎn)跡象都沒有?靠不靠譜啊你!”
他身邊站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像是習(xí)慣了他急吼吼的脾性,也不過多計較,伸手探在床沿上那位咳得人事不知的二公子手腕上,凝了一會,方直起身,眼睛瞇得只剩下小小一條縫:“放心,沒什么大礙?!?
話音剛落,那位才險險逃過一命的二公子就又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
陳劍西箭一樣銳利的視線直直落在金光寺主持的身上。
“看我做什么?!蔽蚰苤鞒致掏痰貜男淅锾统鲆活w渾圓的丹丸,一邊道:“不是我不給。是我這藥你二弟吃過很多回了,沒什么用了。”
“照我說,要不索性由他……”悟能欲又止,一邊說一邊看他臉色,最后嘆息一聲,止住了話。
聽到這話,陳劍西臉上的陰霾之色更甚,他一把奪過悟能手中的藥,一邊將床上瘦弱的男子撈起,要將手中的藥強行塞進去。
這時,薛妤見那位不大靠譜的悟能主持像是預(yù)料到要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一樣微妙地將頭側(cè)向一邊,眼神往床幔上飄。
她不動聲色看向床沿邊的兩兄弟。
跟陳劍西的大塊頭比,陳淮南無疑是瘦弱的,此刻身形交疊,甚至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小鳥依人之感。
原因無他,陳淮南太瘦了。瘦到幾乎只剩下一層皮和撐起內(nèi)里的骨頭,稍微咳幾聲,手背和額心上青筋都迸裂。
他尚存了幾分清醒的意識,咬緊了牙關(guān),死也不肯吃那顆藥,苦汁般的湯藥淌進雪白的中衣,洇出一團團深色的水痕。
陳劍西將藥碗往旁邊重重一放,睜著一雙眼,卻沒說什么,只是一只手繞到陳淮南后頸,力道精準的一捏,人就如面條一樣軟綿綿地倒在了被褥里。
陳劍西再面不改色地捏起他的下頜,將掌心中的藥塞到他嘴里,以藥汁灌下。
做完這一切,他才看著那張深陷在被里,疲倦得不像樣子的臉,閉了下眼平復(fù)情緒。
“兩位姑娘,淮南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他只是個普通人,年少多病,卻常因為我這個哥哥遭到牛鬼蛇神算計——”陳劍西替弟弟掖了掖被角,帶著人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家里從小保護他,他自己也乖巧,不可能也沒有機會接觸那些妖物。”
“這一點毋庸置疑?!?
一下將薛妤和善殊想問陳淮南和今夜來的那妖怪有沒有舊淵源的話卡在喉嚨里。
“佛寶丟失的問題,恐怕要拜托兩位姑娘了,之后一段時間,我得寸步不離守著淮南。”
“誒,誒誒,跟你沒道理說?!蔽蚰艿偷偷剜止玖藘删?,而后看向善殊和薛妤:“我們走,不跟這犟驢一般見識?!?
陳劍西明顯有所隱瞞,沒有說真話,要想了解情況,薛妤只能從別處下手,眼前的金光寺主持就是個突破口。
想到這,薛妤點頭,從善如流應(yīng)了聲好。
悟能帶著他們一路往西,進了一間小側(cè)殿,地上簡單擺了幾個蒲團,幾張矮椅,供著一盆炭火。除此之外,就沒別的東西了。
薛妤和善殊皆落座,溯侑一人抱著劍倚在門邊,身影骨架被光線拉得瘦而長,半張臉沉在陰影里,現(xiàn)出一點點少年的孤傲之意。
薛妤才要開口自我介紹,悟能卻順著她的視線看向溯侑,樂呵樂呵地夸道:“年輕人生得真俊,雪娃娃一樣?!惫P趣庫
不遠處,善殊朝她無奈而歉然地笑了一下。
薛妤眼波流轉(zhuǎn),看到陡然一被夸,全身都繃成一張弓的溯侑,頷首輕聲附和了句:“是。他是長得好看,常有人這樣夸他。”
接下來的小半個時辰,三人在里面你一句,我一句地小聲交談。溯侑僵著背倚在門邊,烏仁仁的瞳孔里映著天邊驟亮的晨光。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側(cè)了下頭,伸出節(jié)節(jié)分明的長指,輕而遲疑地觸了觸自己一側(cè)臉頰。
真的。
很好看嗎。.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