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火勢漸大,宋序掛著一臉被灌木叢劃出血色的口子,緊拽著沈蘭兒逃命。
那頭,本來奉命來殺他的一批人回去復命。
做主放火燒山的一個統領,人站在下頭,正恭敬說著山上宋序之事。
“……來了人,屬下怕暴露,故而放火燒了山,火勢漸大,宋序又重傷在身,奴才想來,他應是活不了的……”
話音落地,上頭鮮艷蔻丹抵著額頭的女子,嗤了聲罵道:“你想來他活不了?蠢貨!”
那下頭稟告的人嚇得普通跪地,霎時滿頭冷汗直流。
斜做上首的人,已經沒了耐心。
“宋序那人在吏部經營多年,一個野種出身的,偏弄死了宋家一堆正經兒子,你當他是你這等蠢貨,沒瞧見他的死尸,你安敢料想他死了?”
她扶著額,似是有些頭疼。
一旁一個更為得看重的下屬,猶豫地勸道:“主子也不必過于憂慮,宋序畢竟沒見過您的真容,說不準他也并未猜到是您的手筆,只以為是和他接觸的齊王。”
那女人聽著,面色卻沒和緩多少。
手指抵著自個兒鬢邊皮肉,蹙眉問道:“可查出來了?洛陽宮中那位圣上,緣何突然回了長安?當真就,只是為著東宮那位小皇孫的出生?又不是他頭一個皇孫,太子也不是什么得他真心喜愛的兒子,皇帝怎的起了做慈父家翁的心思。”
屬下搖頭回道:“倒是不曾查明確切原因,不過,圣上回京后,召見了齊王,且至今未回洛陽。”
下屬說著,那坐在上手的人淡淡聽著,搔著鬢邊發絲,想了好一陣,突地道了句:“咱們那位太子爺,在圣上離開洛陽入京前,不是查了吏部工部嗎?這可是出了名的油水衙門。宋序是貪了不少,可銀兩一批又一批,卻沒進他的口袋,這不怪異得很嗎?
何況,宋序這般精明,官場汲汲營營,明知貪腐這么一大筆巨款,少不了下場凄涼,你看他,可是為了錢兩愿意舍去前程的人?”
“自然不是,宋序是少年登科的兩榜進士,初入翰林,圣上跟前侍弄筆墨,當年宋序初為翰林時,行事作風,也算為彼時官場稱道,彼時初出翰林院,沒多久便升任工部侍郎,得皇帝看重,風頭壓過工部那位年邁清高,自先帝爺時便以直諫風聞朝堂的工部尚書,將人架空了去,后來宋序主管河工之事多年,又遷任吏部,太子爺尚未主政時,他便得圣上任命官居吏部尚書,入閣議政。宋序為官,精明強干,雖也不乏應和圣上溜須拍馬之事到底也還是有真本事在的,故而,他也是難得的,太子爺掌政后,留下來的要臣,這等人,志在官場升遷,且宋家本就是累世官宦,宋序其人,能苦讀多年科舉入朝,不該是原為錢兩舍去前程的,若不然,太子爺當政后不會繼續留用他。”
那涂著鮮紅蔻丹的女人的手,輕敲鬢邊太陽穴,笑道:“說對了,那宋序精明得很,可不是會干這等蠢事的人,必然是,有讓他不得不做蠢事的理由。咱們查到他多年貪墨的證據,卻查不到多少贓款,這錢財,到哪去了?怕是太子爺,也想知道。如此,洛陽宮里的圣上,怕是坐不住了……”
“主子是說,宋序貪墨的贓款,悉數供給了圣上?”
那女人淺笑了聲,口中道:“這可說不準,不過咱們這位圣上,當年主政時可是一早就開過先例,犯了錯處遭了譴責的官吏,只要能供上來讓他滿意的錢財,便可消罪無事。”
這規矩,還是到了蕭璟主政數年后,方才算是廢止。
宋序起家早于蕭璟主政入朝,彼時宋序為官升遷與否,前程如何,自然都全靠皇上心思。
聰明人最擅揣摩上意。
宋序那時那般年輕可不想和工部的頂頭上司一樣,清高為官坐上幾十年冷板凳。
他得升遷,得往上爬,得借著官場權勢,爭宋家的地位。
只怕是,聞弦歌而知雅意,摸出了圣上的脈,沒少給圣上撈錢。
本朝之法,歷來是皇族私庫和國庫兩相區隔。
勤政愛民的君王,也沒少做開個人私庫撥款給國庫賑災之事。
如皇帝這般,變著法地想往自己私庫撈錢的,還真是少見。
“黃河沿岸幾處堤壩偷工減料失修,可都是宋序主管工部之時的事情,欽天監不是算過了,今年必有洪澇災害,太子才命人去檢修河堤。
洪澇若降,屆時黃河一旦決堤,朝廷國庫里卻拿不出賑災撥款的銀子,自然得抄了主管河道之事官員的家來湊銀子,可若是抄了宋家找不出錢來,太子爺只怕就會把心思往圣上那看了。
這些年皇后和太子的私庫多少年來補貼西北軍需,已是捉襟見肘,江南私鹽案抄沒的銀子,幾年來應也花了個見底。
可咱們那位圣上的私庫,可當是富甲天下。
太子若是鐵了心要做治世的明君,焉能放過那為著撈錢把黃河沿岸百姓置于倒懸之危的圣上?
這是小皇孫懷孕生產的時候他抽不出多少心神,待這事過去,少不得要把圣上看得要緊的銀子挖出來,更甚者,自打江南私鹽案后,皇帝處處落了太子下風。
皇帝想像當年私鹽案一事時,把太子當做自己看家犬,已是不可能。
那云喬生產之時,皇帝可是讓保皇嗣的,結果呢?東宮的人哪個聽圣上的吩咐辦事,連那宮外的郎中,也依著太子吩咐當差。
圣上心知,他這皇帝,如今僅剩個續命而已,若是蕭璟哪天動了讓他龍馭賓天的心思,他就是個死。
坐以待斃,自是必死無疑,太子便是顧忌幾分名聲不愿弒父,留了他性命在,也得讓他做甕中鱉籠中囚,圣上他,哪里還能安心在洛陽享清福……”
一番話落,底下人恍然大悟。
卻還是納悶,問道:“可圣上已然落了下風,哪里還能爭得過殿下?”
“那是從前圣上以為他這兒子沒有軟肋,且,他沒有能用的兒子了,廢了太子,難不成扶持殘疾的齊王上去,皇家可丟不起這個人。
至于齊王府那幾個公子,齊王自己都不中意,皇帝能中意?
何況,皇后是圣上發妻,圣上再荒唐,到底還是想著給皇后幾分體面,有嫡子不用,選個殘廢兒子生的庶出孫子,明晃晃地打皇后的臉,只怕是逼得皇后要撕破臉了。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沒有皇后,咱們這位圣上,當年也坐不穩帝位。
皇位,怕是圣上終究還是想給皇后一脈。”
下屬聽得迷怔,愣愣地問:“可皇位給皇后一脈,不就意味著必然落在太子手上,皇帝既然已經忌憚了太子至此,怎還會……”
話音未落,上手女人笑聲漸重。
“你忘了嗎,太子爺剛生了個小皇孫,稚童,自然不會讓皇帝起什么忌憚。
逼死兒子,扶持孫子就是。”
何況,蕭璟在云喬臨產之時的做派,已然是把刀遞到了圣上手中。
你說,若是能抓了云喬亦或者那個孩子,讓蕭璟以命換命,他肯不肯?
皇帝知道,他這兒子是比他更有真心的。
為愛的女人,為疼如珍寶的孩子,讓他這個做丈夫做夫君的人賠了性命,又能如何呢?
上手的女人笑音漸重,抬眸看了眼中宮方向。
“皇后對我處處防備,可她畢竟年邁,活不了多久的,那皇帝耽于酒色,也活不了多久,若真是蕭璟被圣上設局弄死,留下云喬和那孩子孤兒寡母,憑她們,怎么和我斗。
至于齊王,耽于男女情愛者,能成什么事?
他輸給了蕭璟,自然也會輸給我。
只一點,圣上和齊王動作之前,不能讓東宮對我起疑心,所以宋序,絕不能活。”
宋序是不曾見過她真容,可沈蘭兒是見過的。
沈蘭兒見過她,又和宋序如此親近。
宋序那般精明,難保沒有猜出一二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