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飯,傅深看嚴宵寒精神不好,又哄他睡了個午覺。睡醒后兩人才一道出門,去找那個昨天替他看診的老大夫。
鄺風縣跟京郊的縣城沒法比,縣城里知名的醫館只有一兩家。傅深那人’皮面具是杜冷給他粘上的,揭掉了就戴不回去,早上來時人家大夫壓根就沒認出他,還好奇地問:“昨兒晚上那個小哥怎么沒來?他把病人托付給你了?”
“任淼”那張平平無奇的臉跟他本人實在相差太多,傅深只好硬著頭皮信口胡編道:“對,他有事先走了,您有話告訴我就成。”
他們一路走進醫館,傅深雖然戴著斗笠,架不住旁邊還有一個嚴宵寒,仍是走到哪兒被人盯到哪兒。老大夫更是眼光毒辣,見兩人相攜入門,一語道破:“你們二位是一家子吧?”
連嚴宵寒都驚了一下,傅深道:“何以見得?”
這句話明面上在問,實則已承認了。老大夫讓嚴宵寒坐下,一邊搭脈一邊道:“老夫除了醫理,還學過一點相人之術,你們二位有夫妻相,命格貴重,雙星相照,往日好事多磨,來日必有后福。”
被他這么一說,嚴宵寒眼底也露出一點笑意,道:“謝您吉。”
老大夫凝神號脈,片刻后收回脈枕,對嚴宵寒道:“我今早就跟這位公子說過,服食秋夜白而致成癮,用藥是治不好的,只得靠自己戒斷。你還年輕,正是身強力壯的時候,這藥雖損耗了些精神,休養一陣也就好了。況且我聽說你是誤服,既有戒藥之心,只要能忍的住誘惑、吃得了苦,一年半載后總能戒掉。”
傅深皺眉問:“戒藥很痛苦么?”
嚴宵寒聽懂了他的未竟之意,按住他的手溫聲勸慰道:“沒關系,只要能戒掉,吃點苦頭也沒什么。”
老大夫搖頭:“秋夜白這東西,就好比放貸,你借了錢縱情揮霍,還的時候就要抽筋扒皮。老夫勸你做好準備,藥癮犯起來可不是尋常人能受的住的——要是真那么好戒,何至于滿大街都是傾家蕩產的病鬼?”
吃苦對于嚴宵寒來說不算大事,他從入宮起一直是從刀山火海中蹚過來的,心性堅忍自不必說。只是傅深看不得他受折磨,追問道:“有沒有什么法子能減輕一些?”
老大夫上下掃了他一遍,慢吞吞地說:“……倒也不是全無消解之法,只是……”
傅深:“只是什么?”
老大夫:“只是你要辛苦一些。”
傅深:“怎么講?”
“據老朽所見,這位公子昨夜服藥之后,情動不已,難以自禁,”老大夫道,“秋夜白的藥效正在于此,一是令人精神煥發,如墜仙境,再則令人氣血上涌,情’欲’勃發。所以我想著,你們二人既是眷侶,他藥癮發作時,或可一試此法,略作緩和。”
傅深啞然:“……管用嗎?”
“秋夜白之功效,無非是令人心生滿足愉悅,”他細細地給傅深解釋道,“世間之樂大抵可分三重,第一重是飲食之樂,饑餓時得以飽腹,則為饜足;第二重是床笫之樂,兩情相悅,水乳交融,則為歡愉,第三重是藥石之效,服之令人神魂顛倒,則為極樂。”*
“秋夜白所能帶來的愉悅,遠勝于飲食或交’歡,但或可以此彌補一二。譬如某人嗜甜,欲令其戒糖,即刻斷糖當然難以忍受,需酌量遞減,日久天長,方能與常人無異。”
“明白了。”傅深點頭,“藥癮發作時給他嘗點甜頭,他就不會那么難受了,是吧?”
“正是此理,”老大夫拈須道,“只是有一點你需得記牢:萬不可看他難受,就讓他再沾秋夜白,心軟乃是大忌。”
這回傅深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扭頭看了嚴宵寒一眼。
嚴宵寒朝他安撫地一笑,眉眼憔悴,但格外溫存:“看我干什么,怕自己狠不下心來?”
“是啊,”傅深牽著他的手起身,感嘆道,“這是治你呢,還是治我呢?”
兩人各拎著一包壯陽補腎的藥材從醫館里出來。嚴宵寒在當地用以聯絡的錢莊里給齊王留了一道口信,告知溪山村出現白露散的線索,讓他們先行去荊州,自己要多留幾日以便查證。
兩人趁著閑暇,又在縣城里逛了一圈。四月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南方尤為濕潤溫暖,鄺風縣盛產各種鮮魚鮮藕,比之京城別有一番風味。雖然嚴宵寒身上還有藥癮未解,但沒發作時與尋常并無差別,他把自己的黯淡消沉收斂的很好,與傅深攜手同游,倒也不覺得時日難熬。
多方打聽之下,他倆才弄清楚所謂“秋夜白”到底是什么東西。
此物原身是種開花結果的植株,相傳是前朝皇帝夢游月宮時嫦娥所贈,常于中秋之夜盛開,故名“秋夜白”。花朵潔白如雪,果實研磨后如牛乳,服之令人身體暖熱,如癡如醉。秋夜白果實汁液粗制后呈淺棕色絲狀,可用煙槍吸食,精制的秋夜白則呈棕色半透明塊狀,類似琥珀,純度更高,藥效更強,研磨成粉后只消取一點在火上烤制,就會散發出令人迷醉的異香——這一類就是嚴宵寒他們在京中發現的“白露散”。
本地栽種秋夜白的人家頗多,粗制秋夜白更是滿大街都是,因這藥有暖情之效,所以多放在煙花柳巷搭售。凡售賣秋夜白的妓’院,都會在門前掛一盞白色花形燈作為標志。而精制的秋夜白則是極為難得的稀罕之物,民間謂之“一兩秋白一兩金”。
不幸中的萬幸,嚴宵寒在溪山村遇見的只是村民粗制的秋夜白,點燃時雜質很多,藥量不算大;要是真的點兒背碰上精制的白露散,他在屋子里關了那么久,別說爬起來看病,恐怕現在人都脫了形了。
兩人越往城中走,目中所見之景越令人心驚。當日京城一樁金吾衛案,鬧得人心惶惶,飛龍衛對“白露散”嚴加盤查,恨不得把清虛觀翻個底朝天。可僅僅是在這鄺風城內,傅深他們一路走來,見到門口掛花燈的秦樓楚館就有不下十家,更別提數不勝數的民間私販的土制秋夜白。
與鶯啼燕語、金粉紅袖一墻之隔的街上,甚至有蓬頭垢面、身體潰爛的乞丐,仍捧著煙槍不肯撒手。
這場面既奢靡綺麗,又莫名凄涼詭異,看得傅深一陣發毛,納悶道:“真是邪了門了,就為了個破藥,犯得著把自己糟踐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