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包間內(nèi),賀予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也給謝清呈倒了一杯，示意身邊的女人給謝清呈遞去。
謝清呈沒有要。
賀予十指交疊,靜靜地看著他。
片刻之后，他說：“謝醫(yī)生。其實您要是真的想和我好好說話,這杯酒，您還是喝下去比較合適。”
謝清呈壓著復(fù)雜的心緒，站著俯視著他,盡力維持著冷靜：“賀予，你該回去了。”
“別這么說,不知道還以為您是我什么人。”賀予笑了,他身邊的嬈媚女人又點了根煙，賀予這次竟然接過了。
他那雙杏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謝清呈,微微松開口，噙住了煙濾紙,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優(yōu)雅從容地吐出來。
青煙散落。
賀予是會抽煙的,他有時在交際場為了融進(jìn)整個氛圍里，會淺笑低語地來一根。只是他不喜歡，私下里從來不碰。
所以在今天之前，謝清呈竟也從來不知道,賀予明明是個最厭惡吸煙的人,但他拿著煙的姿勢可以很從容,甚至是嫻熟的。
“給謝醫(yī)生也遞一根吧。”
女人依把煙又點了，送到謝清呈面前。
謝清呈沒接：“我不抽。”
賀予一下子就笑了，夾著煙的那只手抵了抵額頭：“我的天……謝醫(yī)生您這人,確實是虛偽得夠可以，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
謝清呈說：“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你先和我回去，你想問什么，只要我能說的，我都告訴你。”
賀予聽謝清呈這樣講，終于從懶洋洋地斜躺著，變成了懶洋洋地坐著。他坐起了身子，手肘往后搭在沙發(fā)背上，然后略帶嘆息地點了點頭。
“是，我不知道的事情是很多。”一雙犬一般的杏眼抬起，但此時此刻，他眼神森冷，倒更似狼。
“比如……”
“比如，你之前為什么忽然就不愿意繼續(xù)留在醫(yī)院了，又比如你為什么忽然就避我如蛇蝎猛獸了……”
他頓了頓，還是沒打算把謝雪的事情，以及合同的事情告訴謝清呈。
只這些就已經(jīng)夠了，何必再牽扯更多，更增自己的愚蠢。
“謝清呈”賀予眼仁上浮，冷冷地瞧著那個男人，一字一頓，每一寸語都碎在臼齒間，“這些事，我當(dāng)時，確實都不知道。”
謝清呈閉上眼睛：“……這就是你跑到這種盤絲洞自甘墮落的原因？”
盤絲洞的姑娘們：“……”
賀予笑得更明顯了些，這就使得他平時不外露的虎牙森森然露了出來，原本溫柔的面目因這微妙的變化而驟然顯得有些陰邪。
“謝醫(yī)生，第一，這地方可是正經(jīng)營生，黃賭毒不沾，人服務(wù)員長得漂亮服務(wù)周到礙不著您什么事。我十萬塊開一瓶酒我總不至于要一群歪瓜裂棗伺候著。”
“第二謝清呈，請問您為什么總是這樣抬舉您自己呢？”
“……”
“您算是誰，我去到哪里，做什么事情，難道還會受您的影響？”
笑容驀地斂去，只留一面沉云。
“謝教授，我知道年紀(jì)大了的人喜歡端著拿著，加上您這教授當(dāng)?shù)貌诲e，學(xué)生里少不了追著捧著您的，難免讓你飄飄欲仙，走到哪兒都習(xí)慣把自己當(dāng)回事兒。中年人有這毛病我可以理解但話要說清楚了，我做事只是因為我高興。”
賀予輕輕點了點煙身，將煙灰撣了，往后一靠，未拿煙的那只手張開，枕靠在沙發(fā)背上。
“與您沒有半分關(guān)系。”
謝清呈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眶里都拉著血絲，嘴唇色澤也有些不正常的病態(tài)。這簡直比賀予前幾次重病時的狀態(tài)還差，他心里打了個突，下意識就想要探一探賀予額頭的熱度。ъiqiku.
賀予發(fā)病的時候往往都是高熱狀態(tài)，謝清呈比任何人都熟悉他的病癥，因此習(xí)慣性地就有了這樣的動作。
可他的手腕卻啪地被賀予握住了。
賀予看上去并沒有用力，但五指收攏，不動聲色，力道其實大得不容置否：“嗯。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動腳的。”
他從謝清呈的手腕之后望著謝清呈。
“我覺得我和您的關(guān)系，從沒親近到過您想碰我就可以隨便碰的地步。”
他說了這句話之后，能感覺到謝清呈的力氣漸漸松了，眼神里的光也漸漸暗下去。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賀予松開了指，而謝清呈垂下了手。
“……賀予。無論你信不信。”良久后謝清呈側(cè)過臉，回避了賀予堪稱陰冷的目光，說道，“當(dāng)初那些話……我說的不是你。我沒有指你。”
“哪些話？”賀予故作迷茫地偏著頭想了想，然后咧嘴笑了，“哦為了一個病人去死不值得，被一個神經(jīng)病殺害更是冤枉到可笑。說得好啊，之有理，您又何必要再多做解釋？”
他環(huán)顧四周，淡淡地：“我們這里難道有誰是神經(jīng)病嗎？那種人不應(yīng)該都被關(guān)起來，鎖進(jìn)牢籠，扣上拘束帶，處以電擊，灌以藥物，必要時直接操刀切了腦袋里某些神經(jīng)，怎么能自由自在地呼吸著新鮮空氣。您說是不是。”
謝清呈沒有答話，這包間里站著的旁人太多了，而賀予作為一個精神病患者，其實是沒幾個人知道的秘密。他實在也不方便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多說什么。
他沉默片刻，抬起桃花眼，問他：“你能先讓這些人出去嗎？”
“為什么。”
“有些話我想單獨和你說。”
賀予笑笑：“沒必要吧。”
“……”
“謝醫(yī)生，說教這種事就免了。你那么多學(xué)生等著你和他們闡述真理，何必偏要犯到我身上？我對你而也沒什么特殊的。你對我也一樣。這樣很好，我不希望再把這種關(guān)系復(fù)雜化。”
“……”
“沒什么事的話，你就走吧。”
以謝清呈的脾氣，從前肯定是要嚴(yán)厲地批評他，并勒令他聽自己的命令了。
但是謝清呈現(xiàn)在在賀予面前是理虧的。
謝清呈最終只道：“……你要怎么樣才肯回去。你父母都不會希望看到你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他不提賀繼威和呂芝書倒還好，一提這兩個人，賀予的情緒就更陰暗了。
他盯著謝清呈的臉。
說了那么多，還是繞回到他父母身上。
賀予想到了謝清呈和賀繼威發(fā)的那些消息，那可比和自己說話時真實多了，也許在他心里只有賀繼威才是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吧。
還有離職的那一天，自己曾經(jīng)放下過尊嚴(yán)，狼狽到甚至想用零花錢來挽留住這個男人的腳步。
因為他覺得，只要謝清呈走了，謝雪也就不在了，他會重新陷入可怕的孤獨里無法自寬。
他那時候和謝清呈說，我有很多零花錢，我可以……
可是謝清呈打斷了他的話。
然后和他講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并且告訴他，自己的雇主首先是賀繼威，你賀予并不可能雇得起我，這些可有可無的錢，不如留著去買些蛋糕尋點快樂。
其實當(dāng)時賀予就應(yīng)該知道，在謝清呈眼里，他始終只是賀繼威的兒子，如果不是因為他父親，謝清呈可能理都不會理他。
這個念頭讓賀予原本就很陰冷的心，更加趨近瘋狂。
但他臉上還是淡淡的。
他端詳謝清呈良久，想著賀繼威，想著廣電塔，想著謝雪，想著自己從來未得到過的真誠……他心中恨極了謝清呈。
他真想撕碎他。
賀予這樣想著，一邊打量著他，一邊慢慢把杯中的酒喝完了，他抬手給自己又倒一杯。
忽地一看，謝清呈面前的杯盞竟還是滿的。
賀予不由地更惱，冷笑：“謝醫(yī)生真是不懂規(guī)矩，哪有人來道歉，先拿人父母壓著，卻連個酒也不陪。留著這些，是想養(yǎng)魚嗎？”
說著就又拿了一支空杯，隨手抄了一瓶已經(jīng)打開的酒，往里面倒?jié)M。
“坐下，既然來了，就先陪我坐著喝一會兒。喝完再說。”
“……”
“謝醫(yī)生您不抽煙，難道說也不喝酒？”
謝清呈知道自己今日是不會再占主導(dǎo)地位了。
既然賀予這么講，他也就沒有廢話，在賀予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來。
“我喝你就走是嗎？”
“不知謝醫(yī)生愿不愿意舍命陪我這個小人？”
包廂內(nèi)很安靜，所有人像是被他們倆身周的氣場所影響，大氣都不敢喘。
在這一片心驚肉跳的死寂中，謝清呈的手探過來，探進(jìn)那看不見的腥風(fēng)血雨里。他拿過了擱在大理石幾上的高腳酒杯，“當(dāng)啷”移到了自己面前。
晃動的酒色里，朦朧的燈光中，謝清呈眉目冷硬得像冰池之中的水成巖。
他舉起那一盞干紅，一飲而盡。然后又拿起了賀予新給他倒的另一杯酒，眼也不眨地飲了下去。
烈酒入喉。
賀予終于又笑了：“好。謝哥真是好酒量。”
他一側(cè)頭，眼睛猶自盯著謝清呈，卻對旁邊的女郎說：“再給他滿上。”
“……”領(lǐng)隊卻變了臉色。
她鼓起勇氣，俯身悄悄地在賀予耳邊說了幾句話。
賀予一怔，目光掃及桌上剛剛自己倒給謝清呈的那瓶酒。
“！”
59度梅子香……？
他、他竟無意間給謝清呈倒了這瓶催情酒……！
這酒賀予原本是打算今天自己心情不好喝著放縱的……竟然不慎給謝清呈灌了下去。
這酒
賀予驀然抬眼去看謝清呈，但對上的是對方冷靜又冷峻的一雙眼。
酒性還沒發(fā)作，他還毫不知情。
但賀予知道，謝清呈維持不了多久的清醒了。
“聞著，初嘗，都是很高級的味道，但喝下去，卻又是下賤輕佻……”
當(dāng)時那個朋友喝得半醉，在他耳邊說的這句話，又浮了上來。
他怎么會犯這么愚蠢的錯誤。
剛剛倒酒的時候，他怎么就沒看清？！
心律極速狂飆。
冷汗下來了。
但是隨后，在長達(dá)幾十秒的沉默中，賀予的內(nèi)心由愕然，到冷靜，由冷靜，到瘋狂
他迅速意識到錯誤已經(jīng)鑄成，難道他還要趕緊送謝清呈去醫(yī)院嗎？
他絕做不到。
況且這酒喝了送去醫(yī)院也沒用，催情催欲而已，又不是有毒。
他不出聲地，緊緊盯著謝清呈看。
盯著他衣冠楚楚西裝革履的身段，盯著他嚴(yán)肅自持，非常威嚴(yán)的臉。
然后忽然間，因為這無意的巧合，有一個念頭，倏忽在賀予瘋狂的內(nèi)心里萌生，接著一下子燃燒了開來……
這或許……就是天意安排？
這是報應(yīng)
這是謝清呈的報應(yīng)……！他自作自受，天都看不下他虛偽的樣子，所以才有了這樣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