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下到次日清晨方才停歇。
東宮崇文殿,燭火燃了徹夜。
李肇站在輿圖前,未系玉帶,領口微敞,露出勁瘦的鎖骨……即使肩背挺得筆直,眼底的紅血絲,也藏不住通宵未歇的辛勞。
“殿下……”
俞千山大步入殿,躬身抱拳行禮,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和焦急。
“末將剛接到線報,寧遠副將趙承宗率兩萬輕騎馳援定風關,卻在關外十里扎營,按兵不動,遲遲不肯入關布防……”
李肇指尖猛地頓?。骸八铱姑俊?
俞千山道:“趙副將遞了折子,說是糧草不足,恐難御敵……”
李肇問:“呂元呢?他干什么去了?”
俞千山面露難色,沉聲道:“呂大人稱病不出,說是舊傷復發,閉門謝客。兵部各司也是相互推諉,昨日送去的調兵文書,至今未回?!?
李肇冷笑一聲,“養什么病?等著看孤的笑話吶?!?
正說著,梅如晦匆匆進來,手里捧著一卷文書,躬身行了一禮。
“啟稟殿下,大理寺卿謝延展、禮部尚書何其峰,戶部侍郎田懷同,連同三位御史,聯名遞了折子?!?
“哦?”李肇挑眉。
梅如晦雙手將折子呈上。
李肇接過。
折子上字字尖銳,開篇便指薛綏身份卑賤,與舊陵沼牽連頗深,若立為太子妃,恐動搖國本,引天下非議,請太子收回成命,同時,赦免天牢里的丞相蕭嵩,平息眾怒,以安朝野,使大梁免于兵禍。
末了,他們更是放:
“太子若一意孤行,恐寒將士之心,延誤軍機,悔之晚矣……”
“這是在要挾孤呢?”李肇將奏折扔在案上,“謝延展這老狐貍,往日里裝得清高,蕭琰的大軍未到,他便急不可耐地跳出來表忠心了?還是他以為周正平的血,能嚇住孤?”
梅如晦急得額頭冒汗,低聲道:“殿下,不止謝大人。方才探子急報,太后在慈安殿召集宗親元老議事,說是要請出太廟玉牒,重新議儲……”
“議儲?”李肇眸色一沉,周身氣壓降至冰點。
“關涯!”
“屬下在!”關涯單膝跪地。
“點齊左衛率,即刻圍了太廟。就說:太廟殿宇年久失修,需重兵看守修繕,以防不測。沒有孤的手諭,任何人不得擅入,違者……”李肇頓了頓,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血腥氣。
“以通敵論處,夷滅九族,雞犬不留!”
梅如晦驚得臉色煞白,欲又止。
關涯卻面無表情,躬身應諾,“屬下這就去辦?!?
“等等?!崩钫亟凶∷抗鈷哌^案上堆疊的奏報,“陸將軍可有消息?”
關涯搖了搖頭,“西疆三鎮盡落蕭琰之手,封鎖嚴密,上次傳回的消息,仍被囚禁在沙泉堡……”
李肇捏了捏眉心,聲音沉下。
“加派人手,再探?!?
“喏!”
文嘉公主的別院在上京延興門外。
今日雨歇,風吹竹簾,帶著一股深秋的涼意。
薛綏坐在窗前,正捧著一本線裝書細看。
錦書從外面回來,見她看得入神,忍不住勸道:“姑娘這都看了一上午了,也不怕傷了眼睛?!?
薛綏抬眸,淡然笑道:“閑著也是閑著。倒是你,一大早來回奔走,打探到什么消息?”
錦書將一碟新蒸的栗子糕端上來,壓低聲音。
“姑娘,蕭琰叛軍攻破隴右門戶,逼近定風關……先鋒營……距永安城已不足三百里……”
她壓低聲音,“門內弟子從京畿大營得來的消息,京畿防御使馬坤放,除非殿下收回立妃的旨意,否則絕不出兵?!?
薛綏抬眼,眸色清沉:“太子那邊如何?”
“昨夜,殿下召集樞密院與兵部官員議事,直到丑時才散。”錦書遞過一張字條,小聲道:“御史臺的周大人醒了,大郎君說,這老大人性子執拗,雖已脫險,卻水米不進,一心求死……”
薛綏看罷,將紙條湊到燭火邊點燃,忽然笑開:“倒是熱鬧得緊……”
“姑娘還笑得出來?”錦書揚眉。
“放心,周正平不是不惜命,只是想借死逼迫李肇罷了……”薛綏轉眸一笑,“你回復大師兄,就說,周正平要死,便由他死去,索性不要治了,他脾氣也就好了,肯吃東西了?!?
錦書點點頭,語氣微微有些著急,“馬坤手握兵權,他鐵了心不出兵增援,定風關怕是撐不了幾日……”
薛綏語氣從容,“太子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事到臨頭,會有決斷?!?
話音剛落,房門傳來輕叩聲。
小昭掀簾進來,臉上帶著一絲異樣。
“姑娘,文嘉公主來了,還領了一個人來……是那位西茲的胡商……阿力木老爺?!?
錦書一怔:“他怎么找到這兒來了?”
薛綏擦了擦手:“是我的客人。錦書,你去將人請到東廂房,備些熱茶點心?!?
錦書看一眼小昭,有些不解。
“阿力木是西茲的人,姑娘此時與他私會,怕是要落人口實……”
“橫豎,都會有人說的?!毖椪Z氣平靜,“去吧,我自有分寸。”
錦書點點頭,依下去了。
薛綏起身出門時,院外已有腳步聲。
文嘉公主披著一件素色披風,牽著妞妞進來,見到薛綏迎出來,眼圈便是一紅。
“雨后風涼,你出來做什么?”
她快步上前,拉住薛綏的手,眉頭微微一蹙,“你身子還沒好利索,可不好冒這寒氣。太子若知道你這般耗神,怕是要拆了我這院子。”
“我無礙。公主不必擔心。”薛綏按住她的手背,唇邊漾開一絲淺淡笑意,將她和妞妞引至里屋,吩咐如意。
“快上熱茶,再取些點心給妞妞……”
如意笑著應聲,轉頭去辦。
文嘉望著她蒼白的面容,神色微微變化,“平安,這些日子,可有陸將軍的消息?”
“尚未。”薛綏頓了頓,微微抬眉,“你去陸家,可有向陸老令公打聽過……”
“老令公身子抱恙,府里都為陸將軍的事情憂著心,我也不便多問,徒增傷感?!蔽募窝廴ξ⑽⒁患t,攥緊了手帕,沉聲道:“這兩日,叛軍逼近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說什么的都有……也有人說……陸將軍已被蕭琰斬首祭旗了……”
薛綏指尖微顫,拍了拍她。
文嘉低頭,忽地聲音哽咽,“我是不肯信的。他答應過我會平安回來的……也答應了妞妞要帶小木馬回來給她……他不會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