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寒之手一松,手機滑落在雪白的被單上。
“……有辦法治嗎?一定有辦法治療的是不是?”
醫生看著他,點了點頭。段寒之的表現雖然有些失態,但是比大多數病人都好多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震驚、傷心和失望,而是怎么積極治療,屬于一生最喜歡看見的病人類型。
“我今年才三十多,還不想那么早死呢……”段寒之搖了搖頭,勉強自己顯出一點笑意來,“有什么辦法可以治療,哪里可以治療,您盡管說。這幾年的確不大注意身體,我根本沒想到過……這種病就算在我們家也不是人人都得的……”
“可是要很多錢?!贬t生斟酌了一下,“當然我知道您是很有名的導演,我女兒也挺喜歡你拍的片子,想必您是不會缺錢的——但是錢這個事情,當然是越多越好。世界上曾經有過換全身器官的先例,完完全全就是拿錢往里砸,從頭到尾換完了器官還未必能活上二十年,后期治療、透析、保養什么的都是大量消耗資金的東西,所以……當然一般病人我不會這么跟他們說,您嘛,我就不見外了?!?
“換器官?!”
“治療方案要視病人情況而定,真到了那么嚴重的地步,那器官就非換不可了?!贬t生想說就你那飽經煙酒的肝和肺,就算不衰竭也應該換一換了,但是看段寒之受的刺激打擊已經很大,所以就忍了忍沒說,“——如果真要換器官的話,我們這里是做不好的,甚至北京也沒幾家醫院能做,最好還是去國外?!?
段寒之呆呆的坐在床上,一只手扶著額角。零碎頭發從他指縫里滑落出來,末梢竟然已經泛出了微微的黃。
原來他身體衰竭已經開始這么久了。
只是一直忙著拍片子,忙著各種交際應酬,忙著和記者打交道,忙著縱情于酒色財氣。原來在自己還沒有發現的時候,危險的警告就已經久久的回蕩起來了。
辛苦掙扎了小半輩子,總算是攢下了些身家,換幾個器官應該是夠的,但是換了以后能成功嗎?能活多少年呢?會不會死在手術臺上呢?……
段寒之從來沒有感覺到冰冷的死亡離他這么近過。這樣寒冷,這樣腥濕,就好像濕漉漉的海藻纏在脖子上,讓人無法呼吸。
他突然意識到,從頭到尾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他一個人。生是他一個人,死也是他一個人。曾經路過他生命的那些人都已經走了,他們紛紛離開,然后在某一個清寂的夜晚,把他獨自一人,留在了這雪白的病房里。
一個人,形單影只。
以一種孤獨和守望的狀態,面對著死亡。
第二天段寒之出院了。
一周后診斷報告書正式下來。
厚厚的一大疊紙封在牛皮信封里,是衛鴻開車送段寒之去醫院拿的。衛鴻那天晚上本來想在醫院陪床,但是醫院說他不是病人家屬,不給陪,把他趕出去了。第二天劇組被投資方審查,一連審查了三天,等到他好不容易抽出空來的時候,段寒之已經自己溜達著從醫院里出來了。
魏霖一見段寒之,眼眶立刻就紅了:“段導……”
段寒之道:“小魏子?!?
“臣在!”
“平身?!?
“喳!”
魏霖平身,然后狠狠一巴掌抽飛段寒之:“叫人為你擔心!都擔心死了!老子上一次這么擔心還是老婆給我生兒子的時候!就你不省事!叫你少喝點少喝點,你看報應來了吧?!”
“哎喲,小魏子反了!”段寒之捂著肚子,半晌爬起來招手:“衛鴻!上!揍他丫的!”
衛鴻立刻沖出去,用兩根手指拎起小魏子的衣領,用投擲垃圾袋的標準姿勢甩手扔了出去。
“還是衛鴻聽話。”段寒之居高臨下的摸摸衛鴻的毛當做獎勵,一邊往片場里走一邊吩咐:“來來來,開工了啊開工了!還差幾幕就完了,各位糟糕的演技已經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希望你們不要在最后的幾幕中刷新這個印象……”
燈光一打,反光板舉起來,錄音桿架好,幾臺攝像機同時運轉,男女二號各就各位。
段寒之坐在場邊,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攫住了他的肝臟。
這么多年酒桌上拼殺,無數個拉人情拉關系的夜場里趕過,他的肝是第一個壞掉的器官。
衛鴻默不作聲的給他倒來一杯熱水,低聲問:“你沒事吧?”
段寒之搖搖頭。
衛鴻半跪在他腿邊,很堅持:“告訴我實話。”
段寒之扭過頭,看著他的眼睛。衛鴻的眼睛在陽光下的琥珀色的,顏色清澈而情緒炙熱,包含著柔軟的關心。
“……”段寒之笑了一下,“過度勞累,肝硬化?!?
衛鴻疑惑的盯著他。
“過幾天我要去醫院拍個片子,我走之前,你要把所有戲份拍完?!边@個高度很適合段寒之順手拍拍衛鴻毛茸茸的腦袋,“別告訴其他人。我不想讓首席太監魏公公操心。”
——要操心你的只有我一個就好了。衛鴻這么想著,很肯定很認真的點了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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