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明歡從面板上的文字移目,再一次打量眼前這個氣質頹喪的男人,他那高大的側影與電視鏡頭里那個嗜殺而陰郁的鬼鐘無限重疊。
你們不行,換虹翼的人來找我……
這是姬明歡在電視機上聽見的犯罪宣,那時的鬼鐘頭戴z字面具,血紅色的眼眶閃著冷戾的光,經過機械變音后陰翳而嘶啞,仿佛此時還回響在他的耳畔。
而到了這一刻,姬明歡腦海中的許多問題似乎都說得清了。
為什么顧文裕的父親有整整兩年時間沒回家
為什么超級罪犯鬼鐘在這兩年以來,只傷害那些濫用能力的異能者,破壞價值不菲的文物,卻從不對普通人下手
以及最重要的一點:
——為什么鬼鐘會執著于讓異行者協會派出虹翼的成員來逮捕自己
在明白了這個暴戾狂徒面具之下的身份之后,這一切問題背后的緣由,猶如一張滲了水的白紙一般清晰可見:
顧卓案想要引出將自己的妻子殺死的那名虹翼成員,然后……親手把他撕成碎片。
幾年前針對虹翼的游行抗議未果,顧卓案受盡屈辱,最后他看似選擇了妥協,從官方手中取走了幾十萬的賠償金,但實際上他心中一直未放棄這個執念,就好像肚子里咽著一團火,如果不吐出來就會把自己燒死。
正因如此,他才會選擇成為一名異能罪犯,并想方設法引起虹翼的注意。
可笑的是,顧綺野的做法,卻恰好與顧卓案背道而馳:
為了尋找那個誤殺了母親的虹翼成員,顧綺野所選擇的道路是加入異行者協會,成為一名強大的異行者,從而被協會引薦入虹翼內部,正大光明地去找到自己的仇人。
想到這兒,姬明歡眼中的驚訝緩緩褪去。
他握著被顧卓案掐出血跡的手腕,心中饒有興趣地思考著:明明是父子,卻為了同一個目的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選擇,甚至在因果巧合之間站在了彼此的對立面,戴上面具,像被困在角斗場里的困獸一樣自相殘殺……原來我的第一個游戲角色被插入這個家庭里面是有原因的,想讓我好好欣賞這場希臘悲劇式的家庭鬧劇么
哦糟了……已經開始下意識扮演黑蛹這個角色了,怎么我的心理活動都被同化得這么中二了他又想。
此時此刻,顧綺野看著姬明歡手腕上的指印,面孔微微抽動了一下,本來就繃得沒什么表情的臉上此時寒意更甚。
他不想在弟弟和妹妹的面前動怒,于是深吸了一口氣,壓抑怒火,盡可能語氣平靜地對顧卓案說道:
你在做什么
可越是平靜的語氣,在蘇子麥的耳朵里就越是讓人害怕:她從沒聽說過顧綺野這么說話,平日里哥哥永遠臉上掛著笑容,說話的語氣盡可能平和,即使生氣的時候也會暫且回避別人,從不會把自己生氣的樣子露出來。
顧卓案沉默著,神色蒼白地坐在椅子上。
他一時間竟然找不出剛才那么做的理由,或許是這兩年在外過著命懸一線四面埋伏的生活,疲憊的神經過于敏感,所以只是肩膀被自己的兒子拍了一下,他就做出了那樣的應激反應么
可是剛才那種奇怪的感覺到底是什么……就好像一條蛇類驀然自叢林中飛出,爬上了他的肩膀,幽綠色的眸子在黑暗中瑩瑩發亮,洞穿了他內心的每一個角落。
老爹……我剛剛只是幫你遞碗筷而已。姬明歡吸了一口氣,然后不緊不慢地說道:你的神經要不要這么緊張,這兩年不會是去當緝毒警察了吧……電影里緝毒警察不是也常常很多年不能回家么
他暗想:不過準天災級別異能者的力量就是恐怖,要是他沒有及時收斂力氣的話,我的手腕估計已經被扯下來了。
見顧卓案尚未回應,姬明歡默默打開系統面板,選至系統設定選項,把痛覺靈敏度從50%拉低到了1%。
這樣一來即使斷手斷腳,他也只會感受到被人踩到了大拇指的酸痛感。
對不起,文裕,我……顧卓案看著凌亂地倒在桌上的碗筷,欲又止。
顧綺野一不發地走向姬明歡身旁,想看看他手腕上的傷。
姬明歡咂了咂舌,稍微有點露怯,生怕被這位好哥哥看出什么端倪來,所以沒有搭理他,嘴里說著沒什么事,便到客廳找創可貼去了。
顧綺野沉默了一會兒,扭頭看向顧卓案,低聲說:別把你的那身臭毛病帶回家……自顧自消失了兩年,剛回來就這副樣子,你想讓我們怎么相信你
他繃緊下顎,緩緩地壓低了聲音,我還以為你變了……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從老媽逝世開始你就沒變過,滿腦子都只有已經離開的人,完全沒想過自己的孩子有多痛苦。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孩子其實也和你一樣因為老媽的死受了很大打擊,可為了讓你好受一點,每個小孩都隱藏著自己的情緒,但你視而不見,把我們都當成空氣。
你知道自從你一聲不吭走了之后,小麥最開始哭了多少次又對我說了多少次想要爸爸回來
你知道自從你一聲不吭走了之后,小麥最開始哭了多少次又對我說了多少次想要爸爸回來
說到這里,顧綺野怒極反笑,唇角擠出了一個譏諷的弧度:
我那時就不該跟她說你會回來,我就應該對她說:像你這樣的人,就應該抱著死人的棺材過一輩子,反正活著的家人對你來說不重要……死了的家人對你來說才最重要,不對嗎
顧綺野還有一堆話沒說出口,也說不了。
他比誰都更清楚,老爹因為虹翼的事情大受打擊一蹶不振。
為了幫自己的父親調查清楚究竟是誰殺死母親,也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顧綺野這些年一邊要兼顧學業一邊要照顧弟弟妹妹,到了夜晚還得換上戰服前往協會報道,執行一次次隱秘任務,無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在極度高壓的情況下和各種精神變態的罪犯打交道。
可謂拼上了自己的性命,才在異行者協會內取得如今的地位和名望。
而他更清楚的是,如果因為母親的死就消沉到一蹶不振,那對活下來的孩子不公平,所以為了弟弟妹妹能健康地長大,這些年來他把所有傷痛都藏在心里,臉上永遠掛著笑容。
可他做了這么多,心里藏了那么多事,曾經無數次就快要被壓垮了……
這個沒用的父親卻又在做什么
倒不如說,顧綺野從始至終根本不指望父親能做什么。
他只希望父親能從母親的死里走出來,正視家里的其他孩子;
希望父親能知道家里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對母親的突然逝世感到悲傷,只是每一個孩子看見父親那副頹然的樣子,盡管自己也很傷心,但也會努力對父親擠出笑容,拍一拍他的肩膀,讓他感到好受一點。
可這個懦夫逃走了,一逃就逃了兩年。
他原本以為兩年不見,顧卓案應該有所改變,畢竟……就是這兩年的時間讓顧綺野從一個無力的孩子成長為了黎京市的門面異行者藍弧,那么父親很可能也早已洗心革面。
沒人會一直停在原地。
可抱有這種想法的顧綺野很快就失望了,失望透頂,甚至對懷有這種期望的自己感到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