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川一邊開車,一邊問:“你是大連本地人嗎?”
葉真裹著顧川的淡灰色羊毛圍巾,顯得臉頰更加清瘦蒼白,朦朧的車窗映出他帶著困意又有點茫然的眼睛。
“不是,”他說,“我家在旅順。”
顧川扭頭看了他一眼,只看到他濃密短發下露出的一點耳朵稍:“那我現在把你送去……?”
葉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和玄鱗一家人的關系,半晌說:“養父母家。”
顧川從鼻腔里嗯了一聲,聲音沉沉的。
他平時少寡語,又習慣于在高位上發號施令,不是那種喜歡打聽別人家事的人。
然而旅途漫長,車廂里靜默無聲,滿世界刷刷的雨聲憋得人心里煩悶。
半晌顧川又簡短的問:“你父母呢?”
“……死了。”
顧川微微驚愕:“死了?”
“嗯。”葉真回過頭來,把眼睛從側車窗移到前窗上,盯著來回擺動的雨刷,說:“被幾個日本人殺了。”
他語氣很平淡,卻有種深深的痛恨和惻然。
顧川看著他的側臉,有瞬間覺得很詫異。他想這個少年這么年輕,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卻長得這么俊秀又標致;他態度冷漠仿佛對周圍的世界都保持警惕,然而又這么輕信,隨隨便便就上了陌生人的車,好像確信沒有人會加害他一般。實在是矛盾的集合體。
顧川這么想了一會兒,開口問:“怎么會被……殺了?”
“我不知道。我父母從來沒惹過日本人,沒有仇恨,沒有恩怨。但是他們就是殺了他,還覺得很得意。我想不通人類怎么會對跟自己無仇無怨的同胞下這樣重手,簡直就像畜牲一樣。”葉真頓了頓,艱難的找了個解釋:“——大概日本人天性就是這樣的吧。”
顧川扭過頭去開車,神情復雜,半晌道:“我的母親也死在一個中國人手上。”
葉真驚異極了,說:“啊?”
顧川道:“我的母親……嗯,出身于日本一個很有歷史的大家族。我親生父親當年是旅日留學生,據說是學航空工業的。不過我從沒見過他。母親生下我的時候,他已經拋棄我們了。”
葉真眼睛瞪圓了,又說:“啊——?”
顧川笑了笑。
他本身就很少笑,更少露出這種帶著傷感、懷念和無可奈何的笑意。
“我父親留學日本的時候,跟我母親相愛了。他們很快生活在一起,直到我父親畢業,便想帶我母親回國。但是我母親……有些時候人總是身不由己,她必須留在日本,就央求愛人也一起留下。但是我父親堅持要走。”
“很快我母親的家族給她訂婚了,對象是日本最古老的武學世族之一。可怕的是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我父親很快回國,她咬牙出嫁,八個月后生下了我。而從頭到尾,我父親都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這么一個我的存在。”
葉真已經把“中國人和日本人怎么能相愛結婚”這個問題拋到一邊,追究道:“那她為什么不告訴你父親呢?”
顧川嘆道:“有些事是沒法提的,況且……唉,算了,你還是個孩子。”
葉真堅持道:“愛人之間是什么都能說的,說了就能解決問題了。”
顧川看他一眼,心想能說這話的也只有孩子,年少無知,心境純凈。這孩子這么漂亮,以后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喜歡他,如果能一直保持這種心境的話,被他愛上的小姑娘一定會很幸福吧。
葉真思考半天,又問:“那你后來找過你父親嗎?”
“嗯。我母親嫁人后,一直郁郁寡歡,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生前不管別人怎么議論,都咬死牙關什么也不說,直到最后一刻,才告訴我說我的親生父親是個中國人,叫我來中國北方找他。”
紅燈亮起,顧川一腳踩下剎車,說:“我一直以為她很恨那個男人,誰知道到最后一刻,她竟然流著淚告訴我,希望我好好努力,讓父親承認我的存在。”
葉真聽得入了神,問:“那后來呢?”
顧川幾十年沒跟別人說過的往事,第一次跟個素不相識的小孩子提起,誰知竟然被葉真當聽故事一樣,不僅半點感傷都沒被傳染到,還連連催促他說結局。
“沒有后來了,后來是我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線索之后,才發現我父親早就死了,還死在我母親之前。”紅燈變為綠燈,顧川踩下油門,頭也不回的說:“他在中國也沒有結婚成家,一個異母兄弟都沒給我留下。”
這個結局顯然讓葉真意猶未盡,他想了半天,連說了好幾個“可是”,卻始終沒“可是”出什么來。最終只能沮喪的嘆了口氣,評價道:“我實在是不能理解!”
顧川淡淡的笑了笑,說:“我也不能。”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理解的東西和這個孩子所不能理解的,實在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就在這個時候,顧川把車拐出高速公路,后邊突然追上來一輛吉普,嗶嗶的按了兩聲喇叭。
葉真一撇頭,立刻認了出來:“啊!我爸爸的車!”
這孩子給他爸爸打電話了?什么時候?顧川心里有點驚訝,緊接著就看見那輛車打了個指示燈,停在路邊。
葉真立刻推車下去,臨走時動作一頓,回頭很快的道:“謝謝你送我到這里,陌生人!”
少年的驚鴻一瞥在灰蒙蒙的雨霧里格外清晰,仿佛奪走了一世界所有的鮮妍和光彩。顧川看得愣了愣,那少年快步跑到吉普車邊,一個年輕男子立刻打開車門,雙手給了他一個擁抱。
顧川有點愣神,不知道怎么心里突然想起萬葉集里的一首詩——椿灰染紫色,行至海石榴;相逢在歧路,敢問爾芳名?眼下他是和那少年走到歧路上來了,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了吧。就算問過了對方的名字,又能怎么樣呢?
不過——他又一轉念,苦笑著想:眼下隆冬料峭,可不是春暮山茶花開的季節啊。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黑衣男子從那車的駕駛席上走下來,也不打傘,冒著霏霏細雨走到顧川車前,低頭笑道:“喂,兄弟!”
顧川搖下車窗,玄鱗居高臨下,說:“多謝你送我兒子回來!”
他看上去很年輕,不過三十來歲,卻自稱是葉十三的父親,比較起來真是有點滑稽。
顧川點點頭,簡短的道:“應該的,舉手之勞。”
玄鱗微笑不語,轉頭時盯了他一眼,大步離去。
然而就那一眼!顧川卻突然全身緊繃,仿佛剎那間感受到一股極為霸道雄厚、針扎一般威脅的氣息。那感覺來得太過震撼,以至于他突然瞳孔緊縮,眼睜睜看著玄鱗悠然離開。
那個男人……相當可怕!
顧川出身于武學世家,又習慣于和高手對陣,從沒在誰身上感受到這么充沛、雄渾、仿佛隨時可以將人殛之于野的殺意。
那種氣息,讓每一個靠近他的人都感到極度的畏懼!
顧川已經多年沒有過這種被對手鎮住,而且是干凈利落狠狠鎮住的感覺。一直到玄鱗走回車上,他還皺著眉,緊緊盯著那輛吉普。
吉普很快發動,跟他擦肩而過,還按了一聲喇叭,好像是表示感謝。
這時手機響起,顧川從大衣外套口袋里找出手機,是助理打過來的,聲音有點焦急:“黑澤先生!時間已經很晚了,您去了哪里?需要我們去接嗎?”
“……”顧川頓了一會兒,緩緩的道:“不用了,你們等著……我這就回去。”
他望著那輛吉普遠去的方向,沒過一會那輛車就消失在了冬日街頭蒙蒙的雨霧中,再也看不見蹤影了。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