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長久只覺得氣海上空像是裂開了一道縫,命運的河流自天上落下,灌入了身體里,他的身子戰栗著,對于這嶄新的權柄又是抗拒又是渴望。
許久之后,體內的動靜才平息了下來,他睜開眼時,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右瞳,那瞳孔中溢出了一絲金光,這金芒與金烏之光并不相同,這金色更像是一種鏡片,他透過這面鏡片,可以看到時間無數交錯的弦線,那些弦線中更蘊含著無數的畫面。
那些都是命運。
夜除已經成為了他的靈,所以他也共享了夜除的能力。
此刻這木偶人正無力地躺在床榻上,他像是更虛弱了一些,道:“我如今的狀態,也只能分享給你權柄,至于要替你戰斗這樣的事情,你可以想辦法去馴服司命。”
寧長久點頭道:“我會試著說服她的,她現在人在哪里?”
夜除淡淡笑道:“她現在可不喜歡看到你?!?
“為什么?”
“她被夜除綁在斷界城上空的十字架上,那模樣要多凄慘有多凄慘,其下還有黑蛇鎮守,生人難近,不過即使你救下了她,她也未必會聽你的話,這女人傲得很,哪怕心里屈服了,嘴上也不愿意服一個字?!币钩p聲說道。
寧長久沒有什么憐香惜玉的心思,漠然道:“她要是不服,就打到她服。”
夜除也笑了起來,他忽然有些期待那個女人跪倒在地,對人俯首稱臣的模樣,那等冷傲如絕世雪蓮般的花,若是遺落人世,零落成泥之時該是何等凄美?
夜除忽然伸出了自己的手。
寧長久疑惑著伸出了手,同時問道:“還有契沒有立完?”
夜除微笑著搖頭,他枯黑色的手輕輕地與寧長久的手擊在了一起。
“祝你好運。”夜除這樣說著,像是送上了自己最后的,命運的預。
……
這是神戰之后的第五日,寧長久心緒復雜地去往王城,血羽君馱著夜除跟在不遠處,確保靈的生效。
而距離王城的三千里外,寧長久停下了腳步。
因為原本始終與他保持距離的黑羽也停了下來。
黑羽攔在了面前,化作了罪君的模樣,這是罪君投影的投影。
每一片黑羽都是罪君的影。
罪君的虛影靜靜地盯著寧長久,聲音像是從天空中傳來的:
“雷池不可越,違令者按罪當死?!?
寧長久想也沒想,直接拔出了劍。
……
司命依舊被釘在十字架上,烏鴉立在肩頭,黑蛇繞于其下,風無時無刻地掛著,她白裙飄飄
的模樣顯得凄美。
她的肌膚依舊瑩潤,紅唇依舊如血,只是宛若冰雪的眼眸里失去了許多的神采,她明明已經封閉五感,想要揮絕那些屈辱的感知,但此刻她心境凋零,神性也像是立于肅殺秋風中的花,被一片接著一片地扯去花瓣。
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才能結束。
她心中默數著時間,偶爾睜眼眺望遠方,看一看斷界城外有沒有人行來的蹤影。
而司命時而展現出的柔弱使得這幅畫面更加凄艷。
某個黃昏之時,負責記錄下這一幕的畫師,在勾勒她身軀之際,忽然起身,將整幅畫撕得粉碎,還大喊著“凡人之筆豈可玷污神子之容?!敝車娜税醋×怂?,告訴他這根本不是什么神女,而是一切災禍源頭的惡妖,但這個畫師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是畫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美,他哪怕改了無數遍,顫抖的筆尖依舊無法描幕其形容萬一。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掙開了那些人的束縛,朝著十字架的方向沖了過去,想跪在神女的裙下頂禮膜拜,但他才一靠近,便被黑蛇吞入了腹中,尸骨無存。
司命靜靜地看著其下發生的這一幕,并無悲喜。這些只是再小不過的插曲,并不能改變什么。
刑架依舊,美人依舊。
第五日的光黯淡了下去,天空陷入了黑暗。
她喜歡黑夜,不僅是因為她執掌著黑夜的權柄,更是因為黑夜中沒有那么雙眼睛。
“看來命中注定,沒有人可以娶我?!彼久肫鹆四莻€故事,輕輕笑了起來。
一夜之后,第六日的光又亮了起來。
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藝樓中殘存的幾個舞女排演了好幾日的舞蹈,終于要于今日開幕了,這是重建中的破舊城池里,難得的苦中作樂。
司命看著那些在臨時搭建的棚子間忙忙碌碌的舞女,不知在想什么。
時間慢慢地過去,下方越來越熱鬧起來了,她們已然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搭起了高高的臺子,還拉起了紅色的橫幅,寫著“神仙囚魔鎮妖女”的字樣。
王城的大門也難得地開了,那些衣衫襤褸的平民百姓也擠了進來,加入到這場盛宴中來。
司命本以為自己不會因為這些稚童過家家的把戲而動怒,但不知為何,她看著那戲臺上搭起十字架時,她的身子忍不住戰栗起來,臉頰也微微地發燙。
“香兒呢?香兒去哪里了?她要演的可是妖女,這緊咬關頭人怎么不見了呀?”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婦女左右環視,在人群中快步走著,時不時墊腳張望,尋著什么人。
“香兒?剛剛不是還看她人在這么?那小妮子怎么又胡亂跑啊?!?
“快去找快去找!”
中年婦女叉著腰,打發著周圍的人去找那個名為香兒的女子,那些人連忙散開去尋。
戲臺不遠處的閣樓里,門忽地開了,一個少女焦急地跑了進來,揮舞著雙手語速極快道:“香兒姐姐香兒姐姐,你怎么還在這里,大家現在都在找你呢。”
被稱作香兒的少女正坐在鏡子前,靜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她微微傾側了些臉頰,端詳著自己的妝容,尋找著有沒有紕漏,而這腮紅眼影都是最好的妝師畫的,唇瓣更是艷麗如火,挑不出一絲瑕疵。
那催促的少女看著這位姐姐鏡子里明艷無雙的臉,也微微地癡了,一時間竟忘了話語。
這位姐姐……以前好像是沒見過的,不過除了她,好像也沒有其他人能演那個妖女了吧?
思緒之間紅裙的少女已然起身。
周圍的燭火像是靜謐了下來,被她妝容精致的臉奪去的光,她身子嬌小卻出挑,肩臀較窄,腰背曲線玲瓏,筆挺的玉腿邁步之時,垂落腰間的頭發輕輕擺動著。
前來催促的小姑娘回過神時,這位姐姐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她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小姑娘這才發現,這姐姐纖纖的玉指之下,竟有著微白的繭,但饒是繭都顯得那般小巧可愛。
小姑娘輕聲說了一句大家都在等您之后立刻去為她收拾桌子,她發現梳妝臺上刻著一個奇怪的圖案,小姑娘只當是某種玄學的圖騰,也未多想。
紅裙的少女已經出門。
她走下了閣樓,向著人群走去。
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少女的紅裙像是款款擺來的焰浪,她螓首微低,雙袖輕垂身前,眉目之間難掩清貴,那翹曲之處的弧線雖不夸張,卻纖腫合宜,顯得極美,淡妝輕繪的臉上,精巧的瓊鼻,紅嫩的櫻唇也皆似詩畫一樣。
許多望向她的人,無論是男女都覺得心臟慢了半拍,他們覺得眼中的其他場景都在淡去,視線中只剩下少女微風中款擺的紅裙和國色天香的臉。
少女似霧的睫羽低垂了下來,對著眾人輕輕地福了下身,行了一個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官禮。
“我們城里還有這么漂亮的姑娘?”
“她真美啊……能與她一較高下的,也只有那個妖女了吧?”
“只可惜這姑娘年齡應該不大,身段還沒真正長開?!?
“這真是藝樓中的女子么?”
中年婦人聽著他們的議論,油然生出了一絲驕傲。
這少女是她一天前在城外撿來的,當時她還在為這場戲選角的事情苦惱,但看到這小丫頭的一刻,只覺得一切迎刃而解了,只是她沒有想到,這丫頭盛裝打扮之后,竟比自己想象中更美上了十倍百倍,這若是收入藝樓好生調教,這藝樓怕是要比王殿都更先重建了。
“我的好香兒呦,你怎么現在才來呀?!彼觳较蚯?,親昵地挽住了這“親閨女”的手,揮舞著臃腫的手臂,喝開了其他人,帶著少女向著戲臺后走去。
少女對著其他人微抱歉意地笑了笑。
那紅唇淺淺勾起的弧度里,靜謐的容顏傾倒了無數的人,之前藝樓公認的花魁蘇煙樹,在這嬌柔美麗的少女面前,好似也變成了庸脂俗粉了。
司命遠遠地看著她,看著那個風華冠絕斷界城的少女,心中竟生出了些空虛感。
她認得她。
哪怕她穿上了華裙,繪上了盛妝,她也第一眼認出了她。
她分明就是先前寧長久身邊的那個小跟班。
“邵小黎……”司命輕輕地呢喃著這個名字
她被釘在冰冷的刑架上,看著這個過往自己不會多看一眼的少女,在她面前盛放出屬于自己的絕艷之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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