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看青年嗆的咳嗽,臉都紅了,他的眉頭動動,“你慌什么?”
黃單喘口氣,拿手背擦嘴,“沒慌。”
李根看著青年,意味不明。
黃單坦然接受男人的審視,一副心里沒鬼的樣子。
李根揉揉青年的頭發,沉聲道,“這次張英雄能自首,全是你的功勞,跟哥說說,你是怎么想到小孩是被野狗咬|死的,這事我都被蒙在鼓里。”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大貴的孩子會遭到那樣的意外,這跟喂東西嗆到是兩回事,當時在門外聽的時候,都不敢去回憶孩子長什么模樣。
對于家里的隱瞞,李根不能理解。
可是現在家里就剩下他自己了,連質問的目標都沒有。
黃單的眼皮一跳,“上次我路過大孬子家門口,見他摔了,就進去把他扶進屋,他跟我嘮叨,說起了好多事。”
李根說,“孬子的話你也信?”
黃單說,“賭一把,當時我是看著英雄的臉色說的,一旦發現他露出輕松的表情,我就知道自己猜錯了,會立馬改口。”
李根捏著青年軟乎乎的耳垂,“我還以為是你媽告訴你的。”
他湊近些,唇上去,低聲說,“畢竟這些年,在整個村子里,跟我媽處的最多的就是你媽了,幾乎每天都上我家去。”
黃單說,“是啊。”
耳朵上一痛,黃單嘶了聲,“哥,你別|咬|我。”
李根模糊不清的說,“不|咬|你|咬誰?”
黃單疼的眼眶濕潤,眼淚就跟著流下來。
李根嘆息,他松了口,抹掉那一點血,把人摁在胸口,“好了,哥不|咬|你了。”
黃單這一哭,難以喻的古怪氛圍才被打破。
倆人都沒再提起相關的人和事。
他們不提,別人卻一個勁的提,張英雄的事,在村里掀起軒然大波。
大家伙怎么也想不到,這里面竟然會牽扯出那么多的人和事。
張英雄的父母哭成淚人,他們在派出所聽了兒子的話回來,就上黃單家要死要活的鬧,罵黃單不是個東西,聯合外人來害自己的堂弟。
街坊四鄰都圍過來看。
天涼了,田里地里的事不多,這人一閑著,就坐不住的往外跑,想看熱鬧。
陳金花叫黃單去屋里,讓他不管聽到啥子,都別出來。
“陳金花,你兒子呢?”
張父粗著嗓子,滿是溝壑的臉上全是憤怒,像是要殺人,“你讓他給老子滾出來,老子要問問他,到底哪里對不起他了!”
張母就坐在門檻上,一把鼻涕一把淚,拍著大腿撕心裂肺的嚎哭,“我家英雄還不到二十歲,就要去蹲勞改,這以后我們老兩口要怎么過喲——”
陳金花拿著竹條編的大掃把,張父敢闖進來她就轟,“大家伙評評理。”
“是英雄糊涂,干出那種事,才會被抓走的,跟我兒子有什么關系?又不是我兒子逼著他殺||人||犯||法的!”
門外的眾人都在議論紛紛。
“自個兒子沒教好,犯下大錯,還怪到別人頭上,真不要臉。”
“就是啊,那可是殺人哎,又不是殺一只雞,一只鴨,肯定是要接受改造的,不然太危險了,誰還敢跟他生活在一個地方啊。”
“話是那么說,我覺得冬天也太狠了吧,畢竟是他堂弟。”
“這叫大義滅親!”
村長跟老張家另外幾個弟兄過來勸兩句,沒個什么用,還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
張父紅了眼,嘴里的話是越來越難聽,說陳金花沒良心,還提起自個親弟弟張麻子多年前的破事,都不是東西。
他拿手指著陳金花,“告兒你,陳金花,沒完,我家英雄蹲勞改,你兒子也別想好過!”
“神經病,你以為你是天王老子啊。”
陳金花握住掃把,一瘸一拐的往門口走,“你們兩口子不要臉,我還要臉呢,都別再上我這兒來了,趕緊走。”
屋里的黃單聽著動靜,能猜到張英雄對爸媽說了什么。
無非就是把他推出來,什么都往他頭上扣,說要不是因為他多管閑事,自己也就不會被抓。
黃單欲要出去,就聽到陳金花說,“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
他的面色怪異,抬起的那只腳又放回去,不知道陳金花在親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里想的什么,或許是什么也沒想。
不多時,李根來了。
張父張母的表情變了又變,他們家英雄殺了李根的弟弟,現在是鐵板上釘釘子的事了,兩口子臉上掛不住。
但是想想又來氣,還不是因為那吳翠玲,兒子才會攤上這種事。
吳翠玲就是一災星,害了兒子,害了他們家。
張父張母都選擇忽略一點,如果不是吳翠玲犧牲自己,他們兒子多年前就已經被人打死了,哪兒還有今天的這些酸甜苦辣。
李根冷眼一掃。
圍觀的,吵鬧的,全都散了。
李根看看面前的婦人,問道,“冬天沒事吧?”
陳金花丟下掃把,“沒啥事。”
她扭頭喊,“冬天!”
黃單的身影出現在堂屋,他問,“二叔二嬸都走了?”
“不走,難不成還把他們留下來吃飯啊?”
陳金花沒好氣的說,“真是越老越糊涂,就沒見過他們那樣不講理的,冬天,往后咱家跟你二叔家不會再有什么來往!”
說著,她就彎下腰背,露出痛苦之色。
黃單趕緊把陳金花扶到屋里躺著,給她端缸子拿藥。
陳金花吃完藥沒一會兒就睡了。
外頭的李根目睹經過,“你媽還好吧?”
黃單說,“不怎么好,她不去醫院。”
李根扯動嘴皮子,“這倒是跟我媽一個樣,身體不好,還不肯離開村子去看病,不知道她們那代人是怎么想的,還有什么比身體更重要。”
黃單說,“我也不懂。”
李根把青年拽到自己懷里,“張英雄的事,是他咎由自取,都是因果報應,跟你沒關系,你別太自責。”
黃單說,“嗯。”
“哥,二叔二嬸都不知情。”
李根嗤笑,“放心,你哥我不會跟他們計較的,沒勁。”
他把下巴搭在青年的肩膀上,“晚上哥不燒飯了,在你家吃。”
黃單說,“好。”
兩人去菜地,一個拿鋤頭在地里翻翻,把雜草弄到一邊,另一個伸著手去摘長豆角,就剩一點點掛在藤子里,還不好找。
李根鋤著草,隨口問道,“冬天,你媽把這幾排辣椒全摘了?”
黃單說,“嗯,她說要磨辣椒醬。”
李根奇怪的說,“這才幾月份啊,急什么,別家都還沒摘呢。”
黃單突然往后蹦,“哥,有土蠶。”
李根低頭一瞧,他一鋤頭挖出來三四個白白的大土蠶,“都是蛋白質,哥弄一把回去,晚上給你炸了吃?”
黃單說,“我不吃。”
李根斜眼,“不吃拉倒,晚上哥吃的時候你可別流口水。”
黃單說,“哥,你要是吃土蠶,我就不親你了,你也不準親我。”
李根,“……”
他什么也沒說,就是一揮鋤頭,把那幾個大白土蠶撥到青年腳邊。
黃單頭皮發麻,“我走了。”
李根調笑,“走哪兒去啊,那邊沒門。”
黃單調轉方向,去找菜地的小門,他走的快,腳被藤子絆倒,踉蹌了一下,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李根哈哈大笑,結果沒拿穩鋤頭,砸腳上了。
報應來的太快,他一臉懵逼。
黃單聽到男人吃痛的聲音,夾雜著罵罵咧咧,他扭頭,見到對方扭著臉抱住腳,在那齜牙咧嘴,無意識的笑出聲。
李根看呆了,他反應過來,單腳蹦到青年面前,“就剛才那樣,再笑一次給哥看看。”
黃單不會了。
他回想了幾次,嘴角也試著動動,還是不知道怎么做,“系統先生,剛才我笑的表情,你能不能給我一個類似的?”
系統,“請稍等。”
黃單的腦子里出現一個笑的表情圖,他照著模擬。
李根的神情微妙,青年嘴角彎起的弧度和剛才是一樣的,卻又不一樣,因為眼睛里沒有笑意。
他皺眉,不爽道,“張冬天,你又在假笑!”
黃單真的盡力了,“系統先生,下回我要是再露出笑容,你可不可以幫我截圖,存進我的私人蒼蠅柜?”他很想知道,自己真的笑起來,是什么樣子,那么難得,應該要保留下來。
系統,“在下盡量。”
黃單說,“給你添麻煩了。”
他周圍的那些人,無論是管家,同事,還是同學,朋友,都做不到,這個男人做到了,第二次讓他在不需要參照物模擬的情況下表現出微笑,盡管他目前還不知道那種情緒具體是什么,需要哪些因素才能擁有。
李根對上青年筆直的目光,“你在想什么?”
黃單說,“哥,謝謝你。”
李根一愣,他壞笑,“干嘛要謝我?是上回玉米地漏下的?”
黃單的感激頓時就沒了。
他看看男人抬起來的那只腳,“能走嗎?”
李根被黃單一提醒,腳上的疼痛就全部往腦殼里涌,他靠著一根竹架子,“歇會兒。”
黃單給他脫掉鞋,看看腳有沒有破。
李根故意哼唧。
黃單說,“很疼?”
李根繼續哼唧,“你親哥一下,哥就不疼了。”
黃單起身離開。
李根喊,“回來,你不管你哥了啊?”
黃單說,“不管了。”
李根低罵,嘀咕了句“沒良心的家伙”,就快速穿上鞋,抓起鋤頭蹦著跟上青年。
陽光從菜地路過,射在并肩的倆人身上,溫暖又明朗。
李根的大腳趾被鋤頭砸出淤血,好在指甲仍然牢牢扒著皮||肉,沒有掉落的跡象,他回去后就倒一點紅花油揉揉,“哥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被鋤頭砸,你功不可沒。”
黃單聞著那味兒,頭暈,“你坐著吧,我去燒飯。”
李根拉他的手,摸了摸說,“你媽怎么還沒醒?要不咱帶她診所瞧瞧?”
黃單說,“沒用的,我媽不聽。”
他沒給男人繼續這個話題的機會,一旦牽扯到陳金花,氣氛就會有細微的變化。
村里的地皮并不精貴,家家戶戶都有個院子,豬圈雞窩牛棚等,幾乎是必備的,廚房不小,能放一張木桌,廚柜,土砌的鍋臺,還堆放著一些柴火。
李根坐在鍋洞前的小凳子上燒火,腳一伸,踩死一只瘙目子,周圍還有不少在跳來跳去,“冬天,你家這廚房瘙目子太多了,回頭哥給你好好打掃一下。”
黃單去洗幾根玉米擱飯上面,蓋上鍋蓋,“好哦。”
米飯香味漸漸彌漫,煙從木頭的鍋蓋縫隙里往外冒,鍋臺中間兩個水窟窿子里的水開了。
黃單把水裝瓶子里,他不會炒菜,等著李根來做。
李根洗洗手,卷起袖子,麻利的撕長豆角,掰成一截一截的,再洗干凈,拿了兩個辣椒切成絲,去鍋洞添把火,出來倒菜籽油。
黃單在一旁看著。
李根把辣椒絲倒進鍋里,“傻站著干什么,等著被油濺啊?”
黃單說,“哥,你好像很會燒菜。”
李根拿鏟子翻翻,讓辣椒絲的香辣都被熱油炸出來,“燒菜誰不會啊,又不難。”
黃單說,“我不會。”
李根拿空著的那只手在青年臉上摸一把,“沒事,哥準你嬌氣下去。”
黃單,“……”
他抓著男人的手看,“怎么就這么糙呢?”
李根的喉頭滾動,笑道,“因為哥是男人啊,細|皮|嫩||肉的,那是小姑娘。”
黃單數數他掌心的繭。
李根一邊炒豆角,一邊說,“你再摸幾下,哥就把你抱鍋臺上||干||你。”
黃單立馬不摸了。
炒完豆角,李根就洗鍋炒蘿卜菜,“灶王爺,這是我燒鍋的,怎么樣,不錯吧。”
黃單瞅瞅鍋臺上貼的年畫,陳金花天天擦,那上面沾了一點油漬就給擦干凈,寶貝的很。
李根拿腳蹭蹭青年,“到你了,給灶王爺介紹一下你哥。”
黃單說,“灶王爺,這是我……”
李根低頭,在他耳邊吹氣,“老板。”
黃單說,“這是我老板。”
李根捏一下他的鼻子,樂了,“真乖。”
黃單搖搖頭,在這里的人心目中,灶王爺是個很厲害的神明,媳婦兒要生娃,家里誰生個病,地里的莊稼收成,孩子考試,工作,討老婆,都在灶王爺面前拜一拜。
仿佛只要拜了,就能得到庇護,順風順水。
陳金花沒胃口,都沒去堂屋,就在自個屋里躺著,黃單盛飯端給她。
瞧一眼碗里的飯菜,陳金花問,“都是李根燒的?”
黃單點頭,“嗯。”
陳金花把碗筷接到手里,又放在柜子上,“冬天,那回李根為你出頭,媽看在眼里,現在他家沒什么人了,你跟他說說,愿不愿意到咱家來,相互照應著點。”
黃單抬頭看去,又垂下眼睛,“我晚點說。”
他出去后若有所思。
李根的懷疑,他能感覺得到,陳金花也能,不但沒避開,還讓對方過來,這是不是說,陳金花在默許對方調查,甚至給出了時間和機會?
吃完飯,黃單和李根在院里剝玉米,剝著剝著,倆人就回屋剝|衣服去了。
陳金花沒睡,抱著簍子在窗口亮點兒的地方打毛衣,隱約聽到什么聲音,她的動作沒停,藍色粗線從針頭落下,再挑起,打出一個花。
氣溫下降許多,風里早已沒了熱氣。
劉東來到村里的時候,距離張英雄和吳翠玲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
他是來告訴一個消息的,說是吳翠玲瘋了。
黃單和李根都很差異。
劉東來描述那幾次見到吳翠玲時的場景,說她緊抱一個枕頭,對著虛空嚷嚷,“何偉,你別碰我的孩子”“大貴,你再丟下小寶出去玩,我就跟你離婚”“媽,我不臟的,臟的是你”“英雄,不能把人放塘邊,推進去,快推到塘里去,快”。
她提到誰,表情都會不同,會戒備,憤怒,扭曲,也會驚恐。
除了這些類似的話,吳翠玲還會念詩,她大聲的念,有時候哭,有時候笑,誰也不知道她那詩里有著什么。
劉東來離開村子時說,“瘋了未必不是好事。”
他還說,希望李根不要去看吳翠玲,那樣對她的病情有好處。
李根是不會去的,因為他沒辦法做到冷靜面對吳翠玲,還是不見的好。
就當是不記得了。
種完油菜和小麥,黃單還在這個世界。
日子過的好快,一轉眼,就快過年了,村長喊廣播,通知大家伙牽著家里的豬出來,在村口的空地上集合。
要殺豬了。
黃單看著怕,他沒去,把自家的大花豬交給了李根,“替我送它上路吧。”
李根的面部抽搐,拽著花豬的繩子,“來,跟你主子打聲招呼。”
花豬已經察覺到小命不保,在那哼哼個不停。
豬血一大盆,什么腸子啊豬油啊之類的,也是一盆,一頭豬就是一筆大財富,賣掉大部分豬肉,剩下的腌成臘肉,明年就是一盤好菜,只有一點點新鮮的豬肉留著過年吃。
李根家的那頭豬全賣了,是陳金花給的建議,她說要用錢的地方多。
黃單看男人在床頭數錢,加上王月梅死時收的禮錢,夠蓋兩棟房子了,還有的剩。
李根抬眼,“看什么呢?”
黃單說,“哥,年后我們離開村子,到大城市去吧?”
李根半闔眼簾,繼續數錢,“不急。”
黃單,“哦。”
比起夏天,黃單對處在季節另一個極端的冬天,沒有多大的感覺,他怕熱,不怕冷。
陳金花給黃單把短了點的毛線褲加長,要他穿上,給他拿出自己做的棉襖棉褲,還有一雙黑色的厚棉鞋。
黃單全穿身上,很暖和。
陳金花拍拍他的棉襖,給他往下拉拉,后退兩步打量,滿眼的慈愛,“我兒子俊的很,不比誰差。”
黃單摸摸臉,頂多是端正吧。
陳金花說,“你有大本事,比任何人都要了不起。”
黃單沒聽懂。
李根人在黃單家住著,雞鴨鵝也帶過來了,他偶爾回去搞搞衛生,家里一點人氣都沒有,只有幾個牌位,進門就覺得悶。
沒有人,就不是家了。
臘月二十,陳金花忙著打米面。
李根在燒火,他拿火鉗在鍋洞里扒出一個山芋,推到外頭去,“給。”
黃單蹲著用嘴吹吹山芋,能上手摸了,就撕開那層黑皮,吃一口里面的黃心,燙的舌頭都快掉了。
李根連忙擱下火鉗,捏住他的下巴,“哥看看你的舌頭。”
這時候,陳金花剛好掛上米面轉上,黃單和李根拉開距離,捂著嘴巴眼淚汪汪的往院子里走。
陳金花問李根,“冬天怎么了?”
李根說,“吃山芋燙到了。”
他丟兩根干柴到鍋洞里,“我去看看。”
陳金花對著李根的背影喊,“別讓冬天喝缸里的涼水,會拉肚子!”
李根的腳步匆忙,“知道。”
黃單的舌頭燙的很紅,為吃個山芋,付出的代價不小,他什么也不干,舌頭縮在嘴里,都覺著疼。
人也就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