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說,利器若沾血太多,必成兇器,兇器造業(yè)無數(shù),必有怨心。
世間流傳的兇器千百,各有各的狠毒,然而還沒有一把有“不得好死”這么讓人刻骨銘心的殊榮的。
霜刃見血的一剎那,程潛雖然還做不到凝神于劍身,卻已經(jīng)被那把劍上自遠古傳來的嘶啞而沉痛震得背脊發(fā)麻。同時,名劍與木劍威力縱然不能同日而語,抽取真元的速度也有天差地別。程潛提著霜刃,頭一回感覺到使劍的時候會力不從心。
幾個蒙面人也沒料到區(qū)區(q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能這么扎手,一頓之下,彼此打了個別人看不懂的手勢,隨即他們一股腦地放棄了別人,齊刷刷地將程潛團團圍住。
程潛緩緩吐出一口氣,幾乎覺得自己吐出的是一口白霜,那霜刃劍的涼意仿佛已經(jīng)浸過他的身體,連五臟六腑都跟著冷了下來。
七八重劍氣同時向他壓了下來,程潛自知硬接是找死,整個人化成了一道虛影,在對方劍氣的縫隙中躲閃如游魚,這又要感謝每日追著他找碴的張大森等人,鍛煉得他躲閃功夫靈巧得異于常人。
躲閃中,程潛甚至有意將這幾個蒙面人往遠離水坑等人的一側(cè)引,然而就在他看起來尚有余力的時候,他整個人忽然如遭重擊地踉蹌了一步,乃至于被蒙面人一道劍氣追至身后,左肩頓時血肉模糊。
程潛卻已經(jīng)顧不上疼,他腦子里“嗡”地一聲——那是他送給雪青的傀儡符,他方才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存在傀儡符中的清氣散了,傀儡符位列七大明符,一八零八道勾回,當中靈氣哪有那么容易消散?雪青必然是遇到了危及性命的事。
那他……他還活著嗎?
他不過一個孤身上路的小小道童,身無長物,性情又溫和穩(wěn)重,什么人會和他過不去?
這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處心積慮地攔截他?
如果是處心積慮,那么去年大師兄讓小月兒他們帶回去的家書至今沒有回音,是沒有送到,還是……
還有……扶搖山呢?
一時間程潛再鎮(zhèn)定也忍不住一陣慌亂,諸多事端不合時宜地一股腦涌入他心里,他因傀儡符受創(chuàng),再急火攻心,眼前一花,腳下晃了晃,還未有知覺,胸腹間一口血已經(jīng)翻涌了上來。
“小潛!”
似乎是李筠叫了他一聲,程潛猛地一驚,艱難地避過蒙面人一劍。
耳畔“叮當”一陣亂響,此時程潛的后心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了,余光掃見在空中的大師兄,只一眼,程潛就知道他也是勉力支撐——就算螞蟻多了都會咬死象,何況這些蒙面人哪個都不弱,嚴爭鳴也未必步入凝神境界多久,他能將劍御得這樣穩(wěn),說不定已經(jīng)是危機情況下超常發(fā)揮了了。
漫天的分神不住地被蒙面人擊殺,嚴爭鳴根本是顧此失彼,每一個分神被殺,他的臉色都要白上一分,還要時時留心師弟們的安危,恨不能千手千眼、三頭六臂。
程潛不想讓他分心,一狠心,將那口涌到喉邊的血硬是壓了回去。
這滋味可絕不好受,程潛登時面如金紙,險些捏不穩(wěn)劍,而那霜刃劍好像也會見縫插針,知道他心緒起伏,瞬間有了反噬之兆。
程潛晃神間,有種自己獨立于萬古奔騰的滄海之上的錯覺,眼前海水恍如來自凄涼無光的北冥,冷得徹骨,安靜得沒有一絲人聲。他胸中忽然涌起某種無來由的悲憤——本是神兵利器,為什么要被世人誣謗,本是天縱奇才,為什么要背負那許多身前身后的罵名?
突然,一聲屬于幼童的尖叫從他身后響起:“壞人!去扎壞人!不許欺負我三師兄!”
隨后蜂鳴聲擦著程潛的耳根飛過,只聽“叮”一聲脆響,一根搜魂針有靈性似的飛向了一個蒙面人,那蒙面人劍風幾乎已經(jīng)蹭破了程潛胸前的衣服,此時被那怪邪性的搜魂針一逼,只好撤劍回防,愣是沒有劃破程潛一絲油皮。
程潛頓時清醒過來,連忙急喘了幾口氣,他發(fā)現(xiàn)體內(nèi)真元幾乎被方才那霜刃劍的反噬耗光,要命的是,他無法丟開這把劍——因為蒙面人們不依不饒,來得竟是越來越多。
程潛沒有回頭,回手卻準確地摸到了水坑的頭,輕聲說道:“噓,別哭,沒事,省著點你的搜魂針。”
“船是走不了的,要是實在沒有辦法……”程潛抬頭看了一眼強弩之末的嚴爭鳴,心里想道,“干脆讓大師兄帶著這個小的想方設法御劍突圍吧。”
嚴爭鳴能帶一個水坑已經(jīng)不容易,那韓淵和李筠又怎么辦呢?
程潛還沒來得及想好,突然聽見李筠驚呼一聲。
嚴爭鳴終于再也支撐不住御劍的時候灑出眾多分神,忽然從空中掉了下來,李筠忙掐了個手訣,地面上驟然升起一層透明的網(wǎng),好歹沒讓他們掌門師兄臉著地。
嚴爭鳴半跪在地上,晃了一下,一時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程潛不得不勉力再提一口氣,一腳踩上韓淵的肩膀,飛身而起,霜刃劍在空中傲然劃過一道無比凌厲的弧度。他借著這絕代兇器的陰寒之氣,將一圈蒙面人一舉逼退,感覺四肢漫上針扎一樣的疼痛,像無數(shù)次被符咒抽干真元一樣——程潛心里明白,這是經(jīng)脈無從負荷了。
然而這種時候,他就算無法負荷,又怎能退避?
程潛滿口的鐵銹味道,毫不吝惜地用霜刃劍一撐地面,他也不怕折斷了這把曠世名劍,霜刃劍一聲尖鳴,將他重新彈了起來,程潛僅憑本能再出一劍,可是劍招未老,他已經(jīng)再難為繼,護在身邊的劍風驟然散了,無數(shù)利器壓在了霜刃上,幾乎是要將他千刀萬剮的意思。
別人施救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喝道:“放肆!”
接著,一股沛然磊落,卻又溫和的力量橫掃而來,毫不費力地將壓在程潛身上的數(shù)條劍風一舉掃落,卻沒有傷到他分毫。
程潛整個人身體一輕,徑直落下,被嚴爭鳴撲上來一把接住了。
嚴爭鳴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撲過來的,那幾把利器幾乎落在程潛身上的時候,嚴爭鳴胸口一顆心重重地摔了下去,摔得他險些肝膽俱裂。
程潛當時失去了片刻的意識,好在時間不長,等他散亂的目光重新聚起焦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整個碼頭上密密麻麻的蒙面人仿佛被人掃過了似的,空了一大片,有摔在不遠處哭爹喊娘爬不起來的,還有些已經(jīng)落到了海里。
同時,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仍然緊緊地扣著那把霜刃劍,真是要死都沒放手。
程潛剛要爬起來,就被一條胳膊不容置疑地壓了回去,不用側(cè)耳都能聽見嚴爭鳴的心還在狂跳,他半跪在地上,緊緊地摟著程潛,雙手一直在顫抖,直到他睜開眼才狠狠地松了口氣,低聲道:“別動!”
唐晚秋落在一邊,想來和周涵正動手沒占到便宜,她臉色蠟黃,大約也是受了傷。
然而盡管如此,她抬起頭看見救兵,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反而憂色更甚,低聲道:“島主。”
周涵正冷冷地看了唐晚秋一眼,約莫是在心里將這瘋婆子的賬記下了,轉(zhuǎn)臉又是一張春風拂面般的神色,他故作矜持文雅地輕輕搖了搖手中的三思扇,沖站在一塊巨大礁石上的青龍島主抱拳道:“參見島主。”
島主看也沒看他一眼,轉(zhuǎn)向唐晚秋道:“晚秋,你帶那幾個孩子過來吧,是我考慮不周了。”
唐晚秋沒說什么,有氣無力地回頭沖嚴爭鳴遞了一個“跟上”的眼神,沿著礁石后面的小石階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