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戎失聲道:“司南?”
司南抬起頭,準確捕捉到了聲音的來源,伸出一只手。
周戎快步而上,緊緊抓住那只因為輸液而尚帶青紫的手,繼而被司南就著盤腿而坐的姿勢抱住了腰,把臉埋進他火熱的懷里深深吸了口氣。
“你怎么來了?”周戎聲音不穩,在司南后腦一下下用力摩挲。
司南簡短道:“看不見。想知道你在哪。”
“打傷了第九營正副營長和好幾個兵,一路沒人敢攔,顏上尉幫他指著路就過來了……”警衛員猶猶豫豫地跟鄭中將匯報,幾位老軍長從會議室里出來,看著周戎一手把光著雙腳的司南打橫抱起來,各個都非常稀奇,仿佛看到了什么完全沒想到的畫面。
周戎也沒想到司南竟然會一路殺來找自己,低頭在司南柔黑的發頂上親了親,俊臉有點紅:“那我就先回去了,我看他……好像也不用回病房了……”
司南紗布下露出的小半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雙眼正隔著白紗,警惕觀察的這里的任何一點動靜。
鄭中將斟酌幾秒,出乎意料寬松地一點頭:“好的。但上頭研究所待會可能要抽點血,到時候還請配合一下。”
總參謀眉頭一皺,似乎覺得不妥,但被鄭中將攔住,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周戎說:“是,一定配合。”隨即示意顏豪跟自己來,抱著司南轉身走出了辦公區。
航空母艦在海面航行,完全感覺不到任何移動,仿佛在巨大的島嶼上行走。
周戎把司南放在軍官活動處的茶水座里,去打報告領了雙新鞋,回來半跪在地,親手給司南穿上。顏豪把psp玩沒電了,蹲在邊上玩那只冷凍手提箱,順口問:“茶喝得怎么樣?被日了沒有?”
周戎說:“我發現你現在有點沒大沒小的了啊顏少校,升官以后膽子肥了是不是?”
顏豪一時沒聽清:“你叫我什么?”
“明兒到總部后就下紅頭文件,哥幾個每人升銜一級,我兩級。恭喜你當校官了。”
顏豪十分意外:“喲!”
周戎低著頭給司南系鞋帶,淡淡道:“反正也發不出工資,叫著好聽罷了,別太當真。”
話雖如此,但升銜總是好事,至少以后犧牲了紀念碑上寫著也好看。顏豪笑道:“那你豈不是恢復下放前的級別了,隊長?我看這兆頭好,今晚叫上祥子他們開個慶功會吧,熱鬧熱鬧。”
誰知周戎說:“我拒絕了。”
顏豪一愣。
周戎起身拍拍司南的臉,指尖在他蒙眼的紗布上溫柔地撓了撓。
顏豪想問為什么,但他看見周戎的神情,竟然完全沒有一絲喜意,相反深邃眉宇間蘊藏著冰冷的陰沉。
這不是平日里貌似嘻嘻哈哈、肆無忌憚的戎哥,而是內心深處那個真實的,思慮周密又警惕嚴厲的周戎。
但轉眼周戎又笑了起來,貼在司南的耳邊問:“戎哥一輩子當個小軍官,你嫌不嫌棄?”
司南一直側著頭凝神聽他們說話,聞唇角掠過一絲笑影,把手伸進周戎嶄新的迷彩褲口袋,戲謔地往襠部捏了捏,然后摸出來一個水果糖。
“喂!小流氓!”周戎捏著司南的耳朵笑罵。
顏豪疑惑地瞥著周戎,那張能直接拉去拍硬廣的臉雖然笑著,但眼底卻完全沒有絲毫暖意。如果不是司南坐在跟前,顏豪毫不懷疑周戎的低氣壓能讓海面上憑空飄出小雪來。
“周隊長!”活動處門外過來一名軍官,啪地行了個禮,轉而摸出證件一晃:“軍委派我請你過去一趟,車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周戎唔了一聲,然后拎起那只冷凍手提箱:“顏豪,送司南回加護病房。”
顏豪隱約猜出了什么,周戎又示意那軍官稍等,蹲下身拉了拉司南打滿創可貼的修長的手指:“戎哥得去辦點事情,晚上回來去病房看你,成不?”
司南微低著頭,白紗布后的雙眼靜靜對著周戎。
“你不來的話,”司南輕聲說,“我不會配合的。”
這幾乎是明晃晃的威脅,軍官的臉色登時變了。
周戎卻用力按著司南的后腦,在他鬢發上印下一個吻,笑道:“知道,戎哥什么時候爽過約?”
汽車駛過長長的艦島,遠處巨大停機坪上密密麻麻排滿了戰斗機和軍用直升機,機群在藍天下起飛、盤旋,猶如一群有序的海鳥,來回輸送幸存人員和武器補給。
“中央及軍委被迫從b軍區遷出,中途死了很多人。一部分官兵去東北建立了幸存者避難基地,另一部分來到南海,在國家早年修建的大型人工島嶼和軍事基地駐扎,成立了新的軍方總部。”
那名軍官一邊開車一邊盡職盡責地介紹,周戎坐在副駕駛上,一只手撐著額角,任憑海風吹拂他的頭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基地和總部建立完畢后,軍隊全部改制重編,搜救隊伍分別從祖國的南北兩端開始修復通訊塔,救助幸存群眾,并就近選擇合適地點修建避難工事。軍方犧牲了不計其數的將士,以慘重的代價在祖國大地上建立起了六座大型避難中心。”
周戎驀然向他一瞥:“我們從華北千里南下,怎么一個都沒見著?”
“廣西,云南,青海,內蒙,吉林,黑龍江。”軍官苦笑一聲:“周隊是穿越兩湖地區南下的吧。中原地區喪尸密集,軍隊根本無法推進,估計也只有你們118的特種兵能順利生還。”
周戎沒有答話,沉沉地垂下眼皮。
“如果到今年秋天還無法展開搜救,中原地帶估計就……要化作無人區了。”
車廂里只有海風呼呼灌進來的聲音,淹沒了軍官凝重的嘆息。
汽車在艦島中心通道前停下,周戎拎著手提箱下了車,軍官在身后喊道:“周上校!”
周戎一回頭,只見他小跑過來,神情鄭重肅穆,啪地立正在自己面前。
“年初總部派了很多軍隊開去b軍區,試圖搶救研究資料,結果都失敗了。幸虧周上校在病毒爆發的第一時間就冒死進去帶出了成果,我非常非常敬佩你們。”
軍官正欲抬手敬禮,結果手抬到一半,被周戎不耐煩地截住按了下去:
“少校,謝謝,別亂喊。”
周戎頂著大風,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廊橋,只留下軍官一人站在外面發愣,半晌沒回過神來。
深入廊橋五六分鐘后,經過一道道熟悉的盤查,兩名荷槍實彈的偵察營衛兵親自帶著周戎進了防爆升降梯。
叮!
電梯門打開,正對面兩名警衛員頷首致意,其中一名轉身敲了敲實木會議室門:“首長,周上校來了。”
幾乎話音剛落,里面便傳來一聲衰老的:
“進來。”
盡管在早年的職業生涯中已經非常熟悉,甚至熟悉到有點隨便的程度了;但在此時此刻,周戎還是提了口氣,抬起眼睛。
如果顏豪他們在的話,就會發現此刻周戎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變化——他不再是那個懶洋洋、漫不經心,笑起來甚至有點邪氣的特種兵中隊長。他標志性的狡猾又犀利的神態,從眉梢眼角徹底地退去,一瞬間轉化成了訓練有素的莊嚴和沉靜。
那氣勢甚至會令人感到壓迫,但又與周遭肅穆的氣氛相融合,仿佛他本來就屬于這里,是其中關鍵的一份子。
警衛員打開門,對周戎一點頭,伸出手。
周戎抽出配槍,提著冷凍箱走了進去。
大門在身后咔噠關閉。
會議室盡頭是一面玻璃幕墻,一名頭發灰白的老者側對門口,坐在長桌后的扶手椅上,身軀因為不可抗拒的歲月而微微壓彎,在單面玻璃幕墻上投下滄桑的側影。
雖然這幾年相貌變化很大,但不論任何人在場,都能立刻認出這張曾經天天出現在新聞聯播里的,嚴肅又不茍笑的面容。
周戎立正,敬禮,一不發。
老人向他坐正身體,滿是斑點的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稍微抬起了下巴。盡管因為年紀愈發上去,他的聲音已不如當初渾厚洪亮,但開口時平靜的力量仍然讓人不由心神凝聚——
“下放三年了,周上校。”老人緩緩道,“你沒有令我失望。”
_f